《水鳥的天空》 鄭文秀 著 南方出版社 2013年6月
????這是我讀過的黎族作家包括黎族民歌中,最好的詩。并不因為作者是我的學(xué)生。正因為他曾經(jīng)從我80年代的課堂里走出,又讓其靈魂,飛翔在海南島媼熱的、冰冷的、帶著香氣和腥氣的土地上、群山中、熱帶雨林和浩瀚的海水里。多年以后,我終于讀到了它,這些經(jīng)過血水和汗水、經(jīng)過泥濘和跋涉、經(jīng)過萬水千山的阻隔和冥冥的穿越而來的呼吸之后的詩行———鄭文秀的詩。
????我在遠離海南島的城中,在午夜的燈光下讀這些詩:雅致、大氣,如游蛇般緩慢但是自如靈動;賁張、聲揚,一如曠野間舒暢吐納,氣勢如虹??此菩攀帜閬淼恼Z詞,質(zhì)樸晶瑩地混搭,卻隱伏潛行著不可低估的活力與騰躍。這是從千年封凍的土地中,突然隆起的一道山脊,它在海水與森林之問,毫無顧忌地睥睨堅執(zhí)地升高。這是從原始的勇猛與懵懂中,忽然醒來,在隆起之時的明眸回看。在已死與方生之間,沒有哪怕一點點的遲疑與猶豫,他的心靈就是一首又一首奔涌而來的詩。沒有什么能阻擋它的前行,沒有什么能干擾它的噴薄,沒有什么能圍堵它的狂狷,但是它依然是純凈地、安靜地,如處子一般在克服與制衡中,散漫著它的奢華,收放著它的姿情,簡切著它的繁冗,點染著它的勢態(tài)??梢詴簳r忘卻那些接踵而至、目不暇接的炙熱詩行,而川流不息的熱烈與沉穩(wěn)冰冷交織而成的氣流,卻在涌動著午夜的黑暗,并無時無刻地構(gòu)造著一個黎明包括黎明前黑暗中的曙光。
????30多年前,我在論文《論黎族民歌》中,對黎族民歌的原始詩性,有過熱情的推崇,但苦于黎族沒有文字,故在記錄還原上存有遺憾。那是一種無法彌補的缺失,黎族民歌只有在黎語言的吟唱中,才能真正體現(xiàn)民族文化精神及音韻意象之美。這是一種無法轉(zhuǎn)達的心靈希冀,它只能作為心理暗示和靈魂基礎(chǔ),存活并沉積在民族作家潛意識之中。
????這種由心靈而至語言的異度轉(zhuǎn)化,有一個重新母語的過程,這是橫亙在黎族作家們以黎語思維卻以漢語表達的文化障礙,有的作家一輩子都無法解決這個問題,這便是黎族文學(xué)存在的根本問題。它決定了文學(xué)的話語訴說的純潔性。這種橫亙,在鄭文秀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化解為無。他作為黎族詩人的潛在痕跡,已化為一種精神性特質(zhì),而且找不到明顯的梗塞。
????可以肯定地說,鄭文秀的詩已成了當(dāng)今抒情海南島、哲思海南島最好的詩,它已然刷新了我們對黎族文學(xué)中詩的現(xiàn)狀和詩的傳統(tǒng)理解。他的詩作,代表了海南島詩歌的最高水平。這并非僅僅是本土意義的,而是對一切舶來的、抵達的海南島詩人的神勇挑戰(zhàn)。我們至今尚沒有讀到對海南島的風(fēng)物,有如此摯切和深入的表彰、摹描、抒情的詩作。這些詩作是心靈沉入泥土,又在泥土中掙破種子堅硬的硬殼,在經(jīng)年的輾轉(zhuǎn)中翻側(cè),而后萌芽,又在熱帶的風(fēng)雨與森林的凜冽中生長而來的樹草花木。
????“我是大海的兒子在某一天出生在珊瑚礁上海風(fēng)托著我不停地唱著溫柔的歌我的哭聲被海島帶著從一個方向朝向另一個方向集成了許多期待地呼喚期待著……”
????這首叫《水鳥的天空》的長詩,是一個民族在向過去道別,與未來相遇時的一種歷史性瞬間定格:一只飄飛的水鳥,美麗斑斕如夢,神游歌哭:“愛你時是水,恨你時是火”,“讓大海升騰,讓影子模糊,并在某個夜晚溶于大海,不是現(xiàn)在,而是將來”。這是聆聽神的聲音,這是神在通達之時對于現(xiàn)世的神示與啟智。
????“笑聲沿著水蓮回憶著森林的豐滿/路上沒有行人/流動的燈光,祈禱著帶著潮濕的心/純藍的風(fēng)搖彈著傷感/你依稀看到前方的牽引/夜的祭臺已經(jīng)壘成/你飄向遠方的心正回歸”
????水鳥的意象與形象以及由此形象所蘊蓄著的隱喻與聯(lián)想,在一個蒼然廣袤的歷史環(huán)境與空間中,被無限度地伸張,賦予這個命名,以超越本我本象向六合延展輻射的功能。水鳥被升騰為一種儀式,一種民族自誕生、成長,并自由地穿行于宇宙時空,在卓絕中綿延,在血火中涅槃的精神祭奠。這種描寫抒懷,始終堅定著對民族的自我指涉。而這正是詩性的自覺表現(xiàn),一切向自我情感、自我指涉、并由此帶動起自覺意識的審美行為,它與生活細節(jié)和環(huán)節(jié)粘連愈近,它對人生人性的刻痕和歷練愈深,它對歷史時間所形成的壓力和推力,以及由此時間表意而出的文化陣痛愈劇烈愈頻繁,詩的神性特質(zhì)就愈加神圣同時被嵌進歷史之中。
????鄭文秀的詩,他的思想是開闊的,他的目光深邃而綿遠同時深蓄著憂慮。這種憂慮飛離族群的孤絕而進入一個風(fēng)的世界,流動的世界。形成了鳥瞰的鳥的姿勢。
????“這個季節(jié)來臨時明月,被落葉的聲音喚醒風(fēng),撲面而來山谷的姿態(tài)開始改變漸漸隱去的山巒被暮色輕輕傳遞”
????奇崛的想象所形就的意象,有一種暗自驅(qū)使的動力和心靈的解釋,其思維邏輯是輕靈同時指向?qū)Τ林氐狞c撥。這是一個怎樣的季節(jié)?明月竟然被落葉的聲音喚醒,以輕柔與無言召喚起高懸的存在,而山巒,卻經(jīng)由暮色傳遞而游走在空間與時間里,大象無形。風(fēng)的流動,使山谷有了姿態(tài)同時改變了姿態(tài)。生命力,是詩人自覺指涉的一種精神性偉力。
????鄭文秀的詩里沒有黎族民歌的簡單復(fù)制,也沒有民族韻律的初級還原。但是,黎族文化作為一種精神資源,應(yīng)說是沉入了鄭文秀的血液里,這是毫無疑問的。但是,在鄭文秀這里,民族文化既是資源更是天外之水,流經(jīng)之處無不留痕,是大道無痕。他把民族精神融入了漢語形式并變身為廣譜的義理,即內(nèi)容,我們讀出了奇崛的民族意象和峭立的風(fēng)格,以及獨特的民族生活所由,那是一種引發(fā)奢華想象的文學(xué)境遇。
????關(guān)于母親,關(guān)于父親,關(guān)于海南的形跡,吊羅山、清水灣、雙帆石和百日紅,關(guān)于黎族、關(guān)于陵水、陵河和大墩村,凡是水鳥飛過的地方,鄭文秀都懷著出世的好奇,閱讀著大海,閱讀著無數(shù)個生靈羽化的空白。于是,一切欲開未開的東西,卻在詩人的心中迸放,小溪便成了大河,丘陵便隆起高原,天空中便有千百年的水鳥飛過。
????他把靈魂注入土地,注入河流和森林,靈魂就有了重量。就從此地傳輸彼地,就和樹木一起生長。這就是鄭文秀的詩。(本文有刪節(jié))??(郭小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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