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受害者”還是“遇人不淑”?
婚姻法司法解釋第24條規(guī)定引爭議,離婚“被負債”糾紛頻發(fā),多位人大代表、政協(xié)委員呼吁修正或廢除“24條”
婚姻法司法解釋第24條規(guī)定引爭議,眾多人士呼吁修法。 圖片均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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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這樣一個群體,他們都是離婚者,離婚之后,若干債主突然而至,稱前夫或者前妻欠下了不小的債務,要求另一方還錢。
他們稱自己是“24條受害者”——《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二)第二十四條規(guī)定:“債權人就婚姻關系存續(xù)期間夫妻一方以個人名義所負債務主張權利的,應當按夫妻共同債務處理?!?/p>
司法實踐中,法院往往以二十四條裁決,他們需為前夫(前妻)的舉債承擔連帶責任。
相關法律界人士表示,這條司法解釋2004年實施,原是為了最大限度保護債權人,打擊夫妻利用離婚避債現(xiàn)象,但近年來其漏洞逐漸顯現(xiàn),招致各方批評。
根據(jù)中國裁判文書網(wǎng)的公開數(shù)據(jù),由于民間借貸糾紛案件頻發(fā),被判定為夫妻共同債務的案件大量爆發(fā),2014年和2015年連續(xù)兩年高達7萬余件,2016年更是猛增至12萬余件。其中,一些案件中,非舉債方配偶或前配偶往往對借債及其借款去向、下落并不知情。與此同時,此類案件中,上訴率居高不下。
24條的設立是否合理,近年來引發(fā)了諸多爭議,也有多位人大代表,政協(xié)委員呼吁修正或廢除二十四條。
1月16日,蘇州。
坐在被告席上,不到90斤的湯婷顯得瘦小,為了讓自己看起來更體面些,她特意穿了一件粉紅色呢子大衣出庭。
這是湯婷第二次參加庭審,她還記得去年11月1日第一次開庭時的緊張,這是她35年的人生中,第一次進到法院,剛落座時,她的手不由自主地發(fā)抖。這一次她平靜很多,“我又沒做錯什么”。
這是一起借貸糾紛,案情相對簡單:湯婷是蘇州一家知名外企的高級關鍵客戶經(jīng)理,也是一名單親媽媽,她被指應對一筆43萬元的債務負責。原告向法庭出示了一張手寫的借條,落款人是湯婷的前夫。原告訴稱,根據(jù)相關法規(guī),這筆債務發(fā)生在湯婷婚姻存續(xù)期間,屬于共同債務,她應該承擔償還義務。
湯婷則向法庭聲稱自己是“被負債”。她向法庭提交了多項證據(jù),以證明她對這項債務不知情。
“剛結束了一段噩夢般的婚姻,沒想到另外一個噩夢開始了”,湯婷說,離婚沒幾天,幾個“小黃毛”找上門,個個兇神惡煞,要她還錢。來人聲稱,湯婷的前夫借了多少多少錢,但現(xiàn)在人找不到,失蹤了。
從此開始,湯婷隔三岔五便會接到討債人電話或者被堵門。湯婷試圖聯(lián)系前夫,但聯(lián)系不上,她不知道前夫到底在外面借了多少債。其中一個債主聲稱,湯婷前夫欠了他500萬。
前夫留下的眾多債務中,有兩筆債務的債權人將湯婷起訴至法院,當天開庭審理的是其中一起。湯婷到底該不該替前夫還錢成為庭審的焦點。
這起案件并未引起多少人注意,旁聽席上空空如也,唯一的3位旁聽者都是女士。她們都是湯婷的微信好友。
年紀稍大一點的叫秋風(網(wǎng)名),彭云、elaine(網(wǎng)名)和湯婷相差不大。三人與湯婷有著類似的經(jīng)歷,當湯婷向法庭展示各項證據(jù),竭力證明自己不應該承擔前夫的債務時,她們從湯婷身上看到了自己。
“24條受害者”
湯婷、elaine、秋風、彭云都是“24條公益群”的成員。這個群體稱呼自己為“24條受害者”。她們的故事大致相似:因為前夫或出軌、或家暴、或賭博等種種原因,夫妻感情破裂,然后離婚。離婚之后,若干債主突然而至,稱前夫欠下了不小的債務,要求另一方還錢。
按她們的說法,她們既非舉債者、自稱也不知情,但她們很難得到法官的支持。被債權人起訴至法院之后,多半都會輸?shù)艄偎尽?/p>
法官判決依據(jù)的是關于婚姻法的一條司法解釋。2004年4月1日,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二)開始實施,其中第二十四條規(guī)定:“債權人就婚姻關系存續(xù)期間夫妻一方以個人名義所負債務主張權利的,應當按夫妻共同債務處理?!?/p>
“24條公益群”曾統(tǒng)計過中國裁判文書網(wǎng)上以“24條”判夫妻共同承擔債務的案件:2014年、2015年分別超過7萬件,覆蓋全國31個省市自治區(qū)。2016年適用二十四條判定夫妻共同債務的案件中,有至少1.5萬件的被告聲稱,自己是“被負債”、對原配偶的舉債并不知情。
“24條公益群”的一項調查顯示,“24條受害者”中87.1%為女性;80.6%受害者受過高等教育,其中將近7%是碩士以上高等學歷;他們中間的86.7%擁有穩(wěn)定的工作及收入。
新京報記者采訪了十多位群成員。他們多數(shù)還沒來得及從離婚的陰影中走出,又不得不面臨突如其來的巨額債務。第一次接到法院傳票時,鄭憂(化名)在前一天剛確診自己患了癌癥,幾項打擊疊加,讓這位帶著兩個孩子的單親媽媽既憤怒又絕望,她一下子失控,將法院的傳票撕爛,但過了不長時間,她又一邊默默地流淚一邊用透明膠粘好傳票。
時至今日,回出租屋時,湯婷都要一口氣走到頂樓,確認無人跟蹤后,才下幾層樓回家。年幼的女兒一同經(jīng)歷這一切,一次回家,幫助照看女兒的母親在廚房炒菜,沒聽到她的敲門聲,湯婷自己開門后,發(fā)現(xiàn)女兒嚇得躲在桌子底下。
這位還不到3歲的小女孩,以為又是討債人上門?!霸瓉硎菋寢專銍標牢伊?!”小女孩從桌子下沖出,將媽媽緊緊抱住。
云南曲靖某事業(yè)單位員工朱桂華和湯婷有著同樣的經(jīng)歷。離婚第二天,前夫失聯(lián)。從此開始,幾乎每天都有不同的人找到朱桂華要求還錢,朱桂華工資不高,無力承擔還款。在法院拍賣這套住房之前,朱桂華的工資卡、公積金被凍結,其人也被列入失信人員名單。
朱桂華說,她每天傷心度日,“腦子里像被灌入了水泥一樣”,不能思考,最可怕的是,記憶力不斷衰退。
朱桂華被醫(yī)院診斷為重度抑郁癥,入院治療。
法官的分歧
現(xiàn)實生活中,24條成為一道難以逾越的障礙。新京報記者采訪的十多起案例中,絕大多數(shù)都以被負債者敗訴而告終。
姚靜是安徽省淮南市一名中學教師。兩年前,姚靜剛經(jīng)歷了一段失敗的婚姻,2015年1月12日離婚。此前,她和前夫已經(jīng)分居了將近一年。2016年7月,她被債權人起訴至法院,債權人稱,其前夫借了86萬,逾期未還,現(xiàn)在聯(lián)系不到人,只能找她還錢。姚靜認為這筆錢她毫不知情,而且還是前夫在兩人分居期間舉債的,她沒用一分錢,因而自信官司能贏。
2016年9月28日,姚靜接到敗訴的判決書。當天正是姚靜的生日,她哭得稀里嘩啦,對法官充滿了不解和怨恨。后來,這名法官和姚靜律師溝通時解釋,因為有24條在,他沒辦法不如此裁判。
這是姚靜真正了解24條的開始,當?shù)胤ㄔ阂晃粚ζ渖響淹榈姆ü僬f,即使他們一審判姚靜不承擔前夫債務,但原告上訴之后,因為24條在,二審還會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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