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每到歲末年關,打工者盼的就是拿到工錢、買到回家的車票。而留守在農村老家的孩子們,也已經開始倒數(shù)與爸爸媽媽團聚的日子。據(jù)統(tǒng)計,全國有農村留守兒童6100萬。如此龐大的留守兒童群體能否健康成長,事關社會的和諧與穩(wěn)定,也事關國家的發(fā)展與未來。孩子們成長中有怎樣的悲喜?政府、社會、學校對留守兒童的關愛和保護是否到位?留守兒童問題該如何破解?人民網記者赴河南、安徽、貴州、四川、云南等勞動力輸出大省以及廣東、北京等勞動力輸入地采訪,推出“十問留守兒童”系列報道,與網友一起探討。
貴州羅甸縣打改小學的孩子們每天放學要走一兩個小時山路。人民網記者趙艷紅攝
“我的家庭就是這樣,沒有紅,沒有綠,眼前只有一片灰黃”。一名留守女生在作文中這樣描述自己的感受。“一片灰黃”成為刺痛內心深處最蒼白的聲音。
6100萬的數(shù)字是怎么來的
媒體在報道留守兒童這個話題時,引用最多的數(shù)字就是6100萬。2012年全國婦聯(lián)兒童工作部、中國人民大學人口與發(fā)展研究中心共同組成課題組,國家統(tǒng)計局提供數(shù)據(jù)支持,開展了全國農村留守兒童、城鄉(xiāng)流動兒童狀況研究。2013年5月,全國婦聯(lián)發(fā)布《我國農村留守兒童、城鄉(xiāng)流動兒童狀況研究報告》指出,根據(jù)2010年第六次人口普查的樣本數(shù)據(jù)推算,全國有農村留守兒童(0-17歲)6102.55萬,占農村兒童37.7%,占全國兒童21.88%。這意味著,全國每5名兒童中,就有1名農村留守兒童。
中國人民大學人口與發(fā)展研究中心段成榮介紹,上述推算分析的樣本數(shù)據(jù),是從第六次人口普查長表原始數(shù)據(jù)中抽樣,樣本規(guī)模為126萬人。鑒別留守兒童的方法,是根據(jù)普查內容里“與戶主關系”這一項,判定兒童的父親和母親是否在本戶中居住。父母至少有一方外出則被界定為界定留守兒童。
“農村勞動力將持續(xù)轉移,農村留守兒童也將長期存在,留守兒童仍將是政府的一項重要工作和學界研究的重要問題。準確掌握有關留守兒童的各種基礎數(shù)據(jù)十分重要?!?段成榮回憶,當時做這個研究報告的一個背景,就是農村留守兒童的巨大規(guī)模和快速增長引起了各界關注,但是沒有關于留守兒童的官方基礎數(shù)據(jù)。
數(shù)字的背后,是地區(qū)之間不平衡、產業(yè)分布不均勻的發(fā)展現(xiàn)狀,是亟待打破卻仍然堅固的城鄉(xiāng)二元壁壘,是無法承載更多人需求的社會公共服務短板。
孩子有訴不盡的思念,父母也有說不完的無奈。留守兒童當前面臨怎樣的生存狀況?破解這一難題需要打出怎樣的“組合拳”?這不僅是某個家庭、某個地區(qū)的問題,也是社會的發(fā)展問題,有轉型時期、發(fā)展路上種種體制機制不完善隱藏的糾結。
親情缺失 留守兒童成為“事實孤兒”
早晨6點多,12歲的隆義冬和弟弟走了將近1個小時山路來到學校。沿途很多時候找不到路,他們只能在草叢、荊棘叢中艱難穿行,有時隆義冬會隨身帶一把刀,砍掉山路上礙事的樹根和雜草。
兩個孩子是貴州省羅甸縣董王鄉(xiāng)打改村的留守兒童。黃磚、木門、青瓦,剛剛蓋起來空蕩蕩的兩層樓是他們的家。家里除了兩張木制的床,沒有任何家用電器,二樓的地上堆滿了包谷。
弟弟掐了掐手指:“爸媽已經一年半沒回家看我們了,就去年過年時回來了3天,哥,對吧?“隆義冬低著頭,沒給反應。父母在他兩歲多就離開家去廣東潮汕打工,很少回家,有時甚至過年也不回,因為“節(jié)假日上班工資能翻倍”。
兄弟倆從沒走出過大山,父母回家也偶爾說起城里的樓有多高,東西有多貴,卻不知道兄弟倆很希望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記者問“為什么不主動和爸媽提出這個要求?隆義冬猶豫了很長時間,說:“不知道,不想說,他們可能沒想過要帶我們去城里?!痹捴型嘎吨鴮Π职謰寢尲瓤释帜吧拿堋?/p>
說起照顧孩子,隆義冬奶奶無奈的搖搖頭,“我有時候出去干活,只能把孩子反鎖在家里?!?/p>
一兩位老人領著幾個孩子一起生活,是打改村常見的家庭模式。與村落閉塞的環(huán)境相對的,是孩子的沉默和木訥。只有提到爸媽的時候,他們眼中才會閃出些光亮,或者是默默流眼淚。 “父母生下我又不管我,那還不如不生?!贝遄永镆粋€留守兒童失落的獨白一直縈繞在孫方紅的心頭。今年46歲的孫方紅,2011年來到羅甸縣董王鄉(xiāng)中心學校做支教老師。她所帶初一班級一共有60人,幾乎一半都是留守學生。
“相對于其他孩子來說,留守兒童可能有點兒‘悶’,他們不懂得怎樣去表達感情?!睋?jù)孫方紅了解,爺爺奶奶們年歲已高,只能保證孩子吃飽穿暖,在情感、教育上,,往往力不從心。
一項調查顯示,留守兒童中有半數(shù)是父母都在外地打工,近30%孩子每年只能見父母1—2次,15%的孩子甚至整年都見不到父母。全國婦聯(lián)的調查甚至顯示,留守兒童中近四成常有孤獨感,甚至有過自殺的想法。
“家長不能生下孩子以后就不管孩子的撫養(yǎng)和教育,有個別極端情況家長和孩子甚至幾年時間都不見面,這對孩子的成長是極大的傷害?!惫睬鄨F貴州省委少年部副部長張娜說。
中國農業(yè)大學人文與發(fā)展學院院長葉敬忠曾對江西、湖南、四川、安徽和河南等省的400名留守兒童進行調查,他發(fā)現(xiàn)父母的缺位讓留守兒童面臨安全無保、學業(yè)失助、品行失調等成長風險?!翱梢哉f,在留守兒童的大部分童年時光里,他們幾乎成了父母不在場的‘事實孤兒’?!比~敬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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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情與物質無法兼得農村家庭模式面臨沖擊
相較貴州大山里的孩子每天要走一兩個小時的山路上學,河南西華縣紅花鎮(zhèn)龍池頭小學二年級學生張靜麗的家離學校步行只需五分鐘。家里是寬敞的瓦房子,奶奶收拾的井井有條。然而村子里一排排白灰色的新樓房讓她特別羨慕。
“俺爸俺媽在外面打工賺錢,好給俺家蓋新樓”,說起爸爸媽媽,小靜麗低下頭,眼淚便掛在睫毛上,思念不言而喻。面對記者“要不讓爸媽回來陪你,在附近找個工作少賺點錢”的建議,小姑娘搖頭說:“那樣我們家就沒錢蓋新房子,俺弟就娶不上媳婦兒?!?/p>
靜麗一歲多的時候,爸媽就開始外出打工了。沒有體驗過爸媽在身邊的生活,她無法想象跟爸媽一起生活在舊房子里,會不會比住在沒有爸媽的新樓房更快樂。
每到一個留守兒童比例較高的學校、村子采訪,一兩日的短暫接觸后,當記者要離開時,孩子們都表現(xiàn)出不舍,甚至追著記者的車子后面跑。一位支教老師說,“孩子們太孤獨。父母基本上只有春節(jié)才回來。賺到錢蓋了房子又繼續(xù)去打工。孩子們平時在村子里幾乎見不到年輕人?!?/p>
沒有年輕人,只有老人和孩子在村子中孤獨留守,農村“空心村”現(xiàn)象的背后,體現(xiàn)著農村的家庭模式在現(xiàn)代化洪流中面臨的沖擊。國際關系學院副教授、中國與全球化智庫研究員儲殷說,現(xiàn)在許多農村家庭的老人與孩子比以往任何時刻距離家庭的軸心“夫-妻”都要遙遠,在經濟環(huán)境的重壓下,在很多時候,他們只有相依為命。
而對于外出務工的父母而言,遷徙是為了更好的生活。親情的團聚往往要以一家人經濟收入陷入困境為代價。他們不得不從現(xiàn)實出發(fā),做出他們認為更“理智”的選擇。
王蕊是河南省周口市西華縣箕城中學初一的學生,在她5歲時,父母便遠離家鄉(xiāng)到浙江義務打工。對于父母第一次離開家的情景,王蕊的記憶已經模糊。這些年她只能從電話和匯款單中,感知父母的存在?!鞍职帧寢尅钡姆Q呼,也只有在春節(jié)父母返鄉(xiāng)時,才能變得具體而真切。
王蕊曾經對在外打工的父母說,“爸,你回來吧,別出去打工了,咱們家人都在一起,不花錢了?!卑职终f,“不打工就沒錢供你們上學,你哥也沒錢上大學?!?/p>
王蕊的哥哥王亮今年剛剛大學畢業(yè)?!八綍r把一塊一塊,甚至幾毛錢都節(jié)省下來攢著,他說爸媽就是因為要賺錢才不能跟咱們在一起?!闭f到這里王蕊沉默了。
“所有的道路都通向城市”,凡爾哈倫的詩句可謂現(xiàn)代中國社會變遷的一個生動隱喻。中國社科院農村發(fā)展研究所研究員李國祥表示,農村留守兒童問題的出現(xiàn),既與我國由傳統(tǒng)的農業(yè)社會向現(xiàn)代社會轉型有關,也與我國工業(yè)化和城鎮(zhèn)化快速推進直接相關?!坝捎诘貐^(qū)發(fā)展差異明顯,大部分農村勞動力的轉移必須是跨區(qū)域的、離土離鄉(xiāng)的轉移。”李國祥說,轉移農村勞動力外出務工條件差,住房和子女上學等難以解決,客觀上必然形成農村留守兒童問題。
河南省城調隊曾在《中國統(tǒng)計》上發(fā)表的一篇報告中,提出了“留守兒童綜合征”的概念。主要表現(xiàn)為:“學習成績下降、厭學、逃學甚至輟學現(xiàn)象時有發(fā)生”、“性格孤僻、脆弱”、“道德真空”等。
除此之外,留守兒童面臨的安全問題也令人堪憂。2014年一份調查數(shù)據(jù)顯示,49.2%的留守兒童在過去一年中遭遇過不同程度的意外傷害。
留守兒童發(fā)展關乎未來中國人力資源供給
從政府機構到公益組織,對留守兒童的關愛活動和救助政策日漸增加,包括設立兒童福利主任、建設留守兒童之家、搭建親情聊天室、在農村校園內設立寄宿制和心理疏導機構等。這些措施加強了對留守兒童的關愛,然而,社會救助對六千多萬這個龐大的數(shù)字還難以全部覆蓋。
從根本上解決留守問題,讓孩子跟著父母一起進城學習生活,曾被認為是有效辦法。但是諸多現(xiàn)實體制難題還擺在面前。城鄉(xiāng)分割的義務教育體制、二元戶籍制度,導致農村入城兒童難以入學,或者入學費用太高。
在各省市采訪過程中,大約三分之二的留守兒童提出,希望家長多留在家里陪自己。談到“期待”和“愿望”,他們更多的是對親情、教育、未來的渴望。貴州省羅甸縣董王鄉(xiāng)中心小學五年級(2)班的孩子們在教室的墻上寫下自己愿望:“我最大的夢想就是希望能像城里的學生那樣,能上計算機課、會上網,聽老師說網上可以看書、聽音樂,還能上課,學到更多新的知識?!?/p>
“讀書是為了以后建設我的家鄉(xiāng),把家鄉(xiāng)變成旅游區(qū),讓全世界的人都到我們家鄉(xiāng)來?!?/p>
“我以后要當一名警察,保護媽媽在城市不被人欺負,讓她過上好日子……”
班里家境最困難的梁紅妹對未來有著無限憧憬?!拔蚁ML大后能賺錢買大房子,讓全家人住在一起?!闭f出這話后,她隨即又否定了自己,“我覺得我的未來很差,爸媽不管我,我學習不好,各方面都不好?!?/p>
和城里的孩子相比,大山里的留守兒童夢想很小,又脆弱易逝,他們只能孤獨地守望著這小小的夢想之花。全國婦聯(lián)兒童部前部長鄧麗指出,留守的孩子也是未來的人力資源,他們的精神狀態(tài)、健康、受教育情況,直接關系到未來中國的人力資源供給和經濟社會建設。
“當留守兒童還是孩子的時候,親情缺失可能造成的心理問題,似乎只是他們及他們家庭的問題。但如果對這么大規(guī)模的群體聽之任之,10年或20年之后,你的孩子長大了,他遇到的同齡人每五個之中就有一個曾經的留守兒童?!蹦戏街苣┰u論文章《留守兒童問題事關中國未來》中表示。
不少專家認為,只要政府和社會充分重視、制度設計合理,完全有可能通過創(chuàng)新的政策手段為留守兒童問題找到出口。而葉敬忠則強調,這一切的前提應該是頂層設計者對問題的根源有足夠的認識。(文中涉及未成年人均為化名)
編后:留守兒童問題已成為社會發(fā)展繞不開的陣痛,從今天開始,人民網“十問留守兒童”系列將從父母、學校、政府、社會等各個方面,叩問留守兒童的生存境遇,并分析現(xiàn)存的各種解決方案。第一篇,是我們采訪時所看到的表象。下期報道將關注這群孩子們的內心,這是一個較少被媒體關注的視角,但展開以后,讀者將會發(fā)現(xiàn)它的極端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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