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川都江堰光亞學校的一間教室里,唯一的兩名學生——一個低頭看視頻,一個戴著耳機。坐在黑板下的語文老師范美忠自顧低頭看書,并不說話。
直到下午的一堂選修課,他才捧起一本《莊子》,向前來聽課的五名學生講述道家思想。興起時,他會在黑板上疾書、揮舞雙手并在提問時露出難得的笑容,“其實我挺喜歡教書的,但學生不愛學,我也沒辦法?!?/p>
這讓范美忠決心離開這所已任教9年的學校。事實上,自汶川地震在課堂上先于學生逃生以來,他既未辭職也未遭到解聘。
前不久,韓國“歲月”號船長先于乘客棄船逃生,讓“跑跑”一詞重回公眾視野。汶川地震6周年臨近,法制晚報記者與范美忠面對面,試圖呈現(xiàn)一個“逃生者”眼中的另一個“逃生者”。
談船長 確有失職 依法論處不過多批判
FW:韓國“歲月”號客輪開始進水時,代理船長李俊錫首先棄船登上救生艇并獲得救援。你看到這條新聞時心里是什么反應(yīng)?
范美忠:我當時的想法是,一定會有人將我的事和這件事結(jié)合起來談。因為當初談?wù)撐业氖戮陀腥税盐冶扔鳛榇L,這件事也同樣涉及到學生,而且當初我也跑了嘛。
FW:你如何看待船長的這一行為?
范美忠:船要沉的話,肯定要讓乘客逃生,我覺得船長確有失職。因為沉船逃生涉及操控等,需要船長的專業(yè)指導。
但站在我的經(jīng)歷上來分析,我很想知道這個船長是否曾經(jīng)受過相關(guān)的訓練。如果他有過職業(yè)訓練,這樣做就是不合適的。如果他沒有經(jīng)過訓練,我們也需要反思,逃生訓練為什么不到位?
因為人性有很多弱點。我們往往認為,一個人應(yīng)該負什么責任,但是我們卻很少去想他能不能負起某個責任。
能否負起責任,除了心理素質(zhì)和道德高下之外,很多時候與其能力有關(guān)。這個能力就是說其是否有類似情景下相關(guān)心理素質(zhì)和如何操作的訓練。這就跟我當時一樣,因為缺乏逃生經(jīng)驗,地震來臨時我和學生一樣都會驚恐。等后來再有余震,我們就很平靜了。
我覺得船長這件事要依據(jù)法律的規(guī)定,如果屬于違法犯罪,按照法律規(guī)定處理即可,該判五年判五年,該判十年判十年,也不要做過多批判。
FW:與你當初一樣,這位船長現(xiàn)在被稱為“李跑跑”,你對“跑跑”一詞作何理解?
范美忠:這我還不知道,但我比較反感這樣叫。雖然我不認識這個船長,但我認為,首先他依然是有人格的,即使是罪犯也有人格。我們可以道德評論,可以說他不道德,但不可以道德審判。當我們給他起外號,這就是一種道德審判。
對我個人來說,給我起綽號,是站在道德制高點上進行道德審判。比如有人貪污了,我沒有貪污,所以我獲得了道德優(yōu)越感,我就可以對其任意侮辱,我不這樣認為。我本身是一個很豐富的人,這個叫法,將我的一生簡化為那么一件事情,這對我的人生也是一種遮蔽。
FW:有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當面叫你“范跑跑”嗎?
范美忠:肯定會有,朋友有時開玩笑也會這樣叫我。有個別的學生也會這樣叫,曾有個藏族的女生叫我“跑跑兄”。如果現(xiàn)在見到媒體這樣叫我,我會很反感。
FW:船長李俊錫事后向公眾致歉,說自己無言以對。你剛才談到自己的行為與之有些相像,你是否也想過為自己的行為致歉?
范美忠:如果船長認為自己確實有錯,致歉是很正常的。如果我認為自己有罪的話,也會道歉。不道歉通常分為兩種情況,一是認為自己根本就沒有錯,二是礙于面子不愿道歉,那么我認為自己屬于第一種。并不是說船長道歉,態(tài)度就比我好了,可能是他真認為自己有錯。我不能為了顯示我自己態(tài)度很好而去道歉。
實際上對我來說,道歉是很容易的事情。如果我在課堂上遲到了,我就會給學生道歉。有一次我在課堂上阻止一位戴耳機的女生,語氣重了些,后來我也對她說對不起。
談逃生 教育缺失 讓孩子不能處險應(yīng)變
FW:“歲月”號傾斜之后,船上300多名學生中大多數(shù)按照船方指示留在船艙中待命,最終與客輪一同沉沒。反倒是一些沒有聽從指示的學生獲救。韓國目前都在反思“服從”文化,你一向主張打破約定俗成的價值觀,對此作何解讀?
范美忠:客輪傾斜之后,就應(yīng)該根據(jù)當時的情況隨機應(yīng)變,并非一定要有人下達命令才走。這里就涉及到東西方的差異。權(quán)威性和服從型人格,會成為我們普遍的特征。東亞文化,都是權(quán)威型文化。韓國、日本和中國人,都有服從領(lǐng)頭羊的特點,我們習慣了被吩咐去做什么。而歐美文化則不同,會給個人更多自主決策的空間,會經(jīng)常自主決策。
生存能力應(yīng)該作為教育中很重要的一部分。這反映了長久以來,我們的文化和教育長久沒有賦予孩子身處危險的訓練,也跟我們長久以來沒有給予孩子自主決策和判斷能力有關(guān)。因而面對危險時,我們不能隨機應(yīng)變,這個反思是很有意義的。
FW:但也有觀點認為,身處客輪之上,獲救也需要專業(yè)的引導。很難說隨機應(yīng)變就比接受專業(yè)引導生還概率大?
范美忠:聽從專業(yè)引導本身是沒錯的,但是如果沒人進行專業(yè)引導呢?沒有專業(yè)指導就應(yīng)該自主決策。
FW:失事客輪上一名副校長在獲救后自殺身亡,并在遺書中稱,200多名學生生死未卜,是他策劃了這次修學旅行,因此承擔所有責任。你如何看待副校長自殺?
范美忠:校長的話是非理性的,因為他事先并不知道船會沉。這只是一個偶然事件,哪怕是他認為自己應(yīng)該負責,我也不認為他有責任。他的自殺,可能主要因為傷亡人數(shù)太多而打擊太大。在極大的打擊之下,他會認為,如果沒有修學旅行,就不會沉船,繼而產(chǎn)生強烈的內(nèi)疚感。
FW:汶川地震距今已有6年,你是否曾為當初自己的行為而內(nèi)疚?
范美忠:回過頭去看,首先我的行為沒有損害別人,其次那是一個瞬間的下意識,而非一個可以理性自控的過程或機會。本來我還可能有點內(nèi)疚的,當看到將英勇犧牲當做應(yīng)該的時候,反而激起了我的逆反心理。
我可以內(nèi)疚,但是我不能因為要求我內(nèi)疚而內(nèi)疚。從道德至高的標準來看,我確實應(yīng)該內(nèi)疚。但這種標準一定是內(nèi)心的一種自發(fā)的渴望,不是用來要求的。
FW:如果當時你的學生出現(xiàn)傷亡,你還會這樣認為嗎?
范美忠:有傷亡,我會感到悲傷,因為我們長久相處,這是私人情感。但并不代表我有責任,我也不會歉疚。悲傷是一個情感問題,而歉疚是感覺自己未盡責的事。而且并不是我不想救他們,而是我有沒有這個能力。在沒有經(jīng)過演練的情況下,面對地震這種突然事件,我不能保證自己是一個理性而冷靜的人。
FW:當時有很多讓你辭職的呼聲,這是否帶給你工作上的壓力?
范美忠:其實我一天都沒有離開工作崗位。汶川地震之后學校就放假了,直到當年8月15日才開學。校長曾口頭通知將我解聘,并跟我說,如果有媒體采訪就說自己被解聘了。如果非要找我麻煩,校長就說學校是災(zāi)區(qū),我是到災(zāi)區(qū)來支教的。
現(xiàn)在我準備辭職去別的學校了,其實我挺喜歡教書的。因為近些年這里的學生不愛學習了,課都很難正常上。
FW:你現(xiàn)在平時都在做些什么?
范美忠:周一到周五都在學校上課,周六帶一個讀書會,周日上午在一個培訓學校給成年人講國學。其他時間都和妻子女兒在一起。平時有空了再打打球,看看書。
FW:當初的那場風波,是否讓你有所改變?
范美忠:在生活中,我對人的態(tài)度有很大轉(zhuǎn)變。之前我很喜歡對他人進行譴責,言辭非常激烈。經(jīng)歷了2008年的事之后,我遭受到當初我對他人一樣的道德譴責。自身意識到對他人不應(yīng)過多地進行道德指責,對他人人性的弱點應(yīng)該更包容。一旦這樣,人就會變得平和,不會覺得別人總不好,世界總不好。
我也曾認為自己很勇敢,但災(zāi)難讓我認識到并非如此。人在沒接受考驗之前,往往會對自己有過高的評估。只有在極端的情況下,往往才能感受到人性的弱點,觸摸到更真實的自己,這時會更加謙卑。后來我教文學作品,就特別引導學生,看到《紅樓夢》里各種人性,不要做道德審判,無論是對賈瑞、賈璉還是薛蟠。我越來越走向莊子的思想,在悟其中的道,也覺得自己越來越有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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