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宿》 作者: [日] 夏目漱石 譯者:豐子愷 版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時間:2018年2月
“我所喜愛的詩,不是鼓吹世俗人情的東西,是放棄俗念,使心地暫時脫離塵世的詩?!?日本作家夏目漱石在小說《旅宿》中作如是言。
《旅宿》堪稱為一個人的詩意,書寫的是一個畫家的短暫旅程,小說沒有多少情節(jié),與其說夏目漱石在寫故事,不如說他在寫一個人的心路歷程,充斥著太多太多的自言自語,一個城里人欲入山間尋“非人情”之旅。
何謂“非人情”?本書言,西方的詩,無論何等富有詩趣,都只在地面上奔馳,沒有忘卻金錢利欲的余暇。而東洋的詩則有解脫塵世的作品。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只在這兩句中,就出現(xiàn)渾忘濁世的光景?!翱上КF(xiàn)今作詩的人和讀詩的人,都醉心于西洋,因此很少有人悠然地泛著扁舟來探訪這桃源仙境。我固然不是以詩人為職業(yè)的,并不打算在現(xiàn)今的世間宣揚(yáng)王維和淵明的詩境。只是自己認(rèn)為這種感興比游藝會、比舞蹈會更為受用,比‘浮士德’、比‘哈姆雷特’更為可喜。我一個人背了畫箱和三腳凳在這春天的山路上踽踽獨(dú)行,完全是為此。我是希望直接從自然界吸收淵明和王維的詩趣,在非人情的天地中暫時逍遙一會兒?!?/p>
小說的主人公畫家倒也果真尋到了一處世外桃源,他夜宿鄉(xiāng)間旅店時:“這晚上那些竹子在枕邊婆娑搖曳,使人不能成寐。推開格子窗,但見庭中一片草地,映著夏夜的明月;舉目四顧,要不是有垣墻簡直就一直連著廣大的草山。草山那面便是大海,奔騰的巨浪正在洶涌地打過來威嚇人世。我終于通夜不曾合暇,耐性地躺在陰陽怪氣的蚊帳里,仿佛身在傳奇小說之中?!焙靡粋€美不勝收的清幽之地,不禁讓人想起《水滸傳》中的一段描述:隱士許貫忠攜著燕青到其住處,同到靠東向西的草廬內(nèi)。推開后窗,卻臨著一溪清水,兩人就倚著窗檻坐地。數(shù)杯酒后,窗外月光如晝。燕青推窗看時,又是一般清致:云輕風(fēng)靜,月白溪清,水影山光,相映一室。
或許,世外桃源,大抵都是相像的,也無非是那些山水自然罷了。
本書充滿著詩情畫意,加之豐子愷的神譯,語言意境甚美,耐人尋味的句子很多,引得讀者不由自主地多讀幾遍。小說的難能可貴之處在于,并不止步于世外桃源,并沒有抒情到忘乎所以的地步——以為世外桃源就可破解人生之困。
外邊是亂世之秋,美若小姐的前夫因戰(zhàn)事起銀行倒閉而失業(yè),她的堂弟久一終歸要去打仗。美若被視為“瘋子”,即便是她特立獨(dú)行,并擁有強(qiáng)大的內(nèi)心,依然不能主宰自己的命運(yùn)。小說坦言:“作為一個純粹的專門畫家,連自身也擺脫不了纏綿的利害羈絆而逍遙于畫布之中,何況山、水及別人?”
其實,小說在開頭時,就已經(jīng)承認(rèn)這種尷尬了。“依理而行,則棱角突兀;任情而動,則放浪不羈;意氣從事,則到處碰壁??傊?,人的世界是難處的。越來越難處,就希望遷居到容易處的地方去。到了相信任何地方都難處的時候,就發(fā)生詩,就產(chǎn)生畫。造成人的世界的,既不是神,也不是鬼,就不過是那些東鄰西舍紛紛紜紜的普通人。普通人所造的人世如果難處,可遷居的地方恐怕沒有了。”可見,夏目漱石是清醒的,純真再美,也不能當(dāng)飯吃。所以,他又寫道:“我是人類的一分子,所以即使何等愛好非人情,長久繼續(xù)當(dāng)然是不行的。淵明恐怕不是一年四季望著南山的,王維也不是樂愿不掛蚊帳在竹林中睡覺的人吧。想來他們也要把余多的菊花賣給花店,把過剩的竹筍讓給菜鋪吧?!?/p>
可是,他又在不住地較真,就連火車在其眼里都是扼殺人性的東西?!跋窕疖嚹菢幼阋源矶兰o(jì)的文明的東西,恐怕沒有了。把幾百個人裝在同樣的箱子里驀然地拉走。毫不留情。被裝進(jìn)在箱子里的許多人必須大家用同一速度奔向同一車站,同樣地熏沐蒸汽的恩澤。別人都說乘火車,我說是裝進(jìn)火車?yán)?。別人都說乘了火車走,我說被火車搬運(yùn)。像火車那樣蔑視個性的東西是沒有的。文明用盡種種手段來發(fā)展了個性之后,又想用種種方法來摧殘這個性。”豐子愷稱贊他說:“夏目漱石真是一個最像人的人。今世有許多人外貌是人,而實際很不像人,倒像一架機(jī)器?!笨墒?,如此這般較真,這世上,又豈能容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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