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入漩渦的廈門大學
謝靈
被舉報者的罪惡讓她瞠目結舌,舉報人的恨意也讓她大吃一驚,人和人之間的關系、學術,都被這個制度扭曲了。
“每個人都是有罪的”,她只好通過信仰尋求解釋,“《圣經》上不是說嗎,人心比萬物都詭詐?!?/p>
七月的廈門,早上九點,已經燥熱難當。在一間社區(qū)的禮拜堂里,老式的空調嗡嗡作響,禱告聲中,人們紛紛閉上眼睛。廈門大學副教授謝靈在信眾群中顯得特別,她穿著一條豹紋的無袖長裙,齊耳的黑色短發(fā),鼻高目深,有幾分像外國人。
謝靈坐在第五排,她和信眾們以姐妹相稱。她垂下頭,閉眼,雙手合十。這時,鋼琴聲響了起來,信眾唱起贊美詩:
“虛心的人有福了,因為天國是他們的?!?/p>
“哀慟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得安慰?!?/p>
在這一刻,你很難將這個虔誠而謙卑的信徒與網絡上因罵出名的女教師聯(lián)系在一起。
2014年7月6號,一封批評廈門大學校長朱崇實“就餐特權”的信件在網上瘋傳,信中,謝靈指責校長“吃飯也吃出階級差別”,痛批校長對上諂媚對下嚴苛,論文指標化,把老師當農民工,官本位踐踏了教師的尊嚴。
三天后,“不能忍了”的校長發(fā)出回應,說她“內心陰暗”。隔空罵戰(zhàn)中,謝靈的強硬與寸步不讓,讓人們驚詫不已。
“我可以很強硬?!彼f,畢竟,耶穌也曾在耶路撒冷掀過桌子。
強硬的結果,是她很快被卷入輿論的漩渦。力挺的有之,認為她說出了真話,是良心的代表;反對的也不少,認為她抹黑了一所大學。她成為一部分人的旗幟,又成為另一部分人的靶子。而當廈大校長指出有關謝靈學術不端的調查正在進行,抄襲的證據出現網絡時,故事又向著腹黑的方向發(fā)展。
作為一名大學的“反叛者”,女教授謝靈的憤怒究竟是怎么煉成的?
不能污了金字招牌
老先生臨終前充滿遺憾,囑托她把舉報繼續(xù)下去,“不能污了廈大會計系的金字招牌”。
還有三年謝靈就到了退休的年紀。
自1984年大學畢業(yè)后,她的第一份也是唯一一份工作,就是教師。1998年,從汕頭大學(招生辦)調往廈門大學之后,她已經在廈大會計系待了十六年。
廈門大學是福建省唯一一所985與211的重點大學。藍天白云,沙灘大海,一直以“中國最美的校園”享譽全國。在這樣的學校教書,理應是一件愜意的事。但這里卻成了謝靈的“戰(zhàn)場”,她和學校間的“戰(zhàn)爭”,從2004年開始,持續(xù)了十年,依然沒有停止的跡象。
“這么美麗的校園,底下卻這么污穢?!笔旰?,謝靈站在校門口這么說的時候,無數的學生和游客熙來攘往,生氣勃勃。
“戰(zhàn)爭”開始的2004年,對于廈大也是一個重要的年份。這一年,廈大迎來了新的校長,在隨后十年,校長朱崇實成為這艘大船的掌舵者。隨著新校長而來的,是早已醞釀許久的聘任制改革。教師能否獲聘,將直接與教師取得的科研成果掛鉤,這包括發(fā)表的論文數量,以及申請到的項目資金是否達標。對于教師和科研的量化管理,產生了巨大的論文生產力,像中國許多高校一樣,在向世界一流大學邁進的過程中,這一點被認為必不可少。
謝靈稱之為“學術大躍進”,可資佐證的是,到2011年,中國高校發(fā)表的論文數已經超過了美國,位居世界第一,但被引用率卻在100名以外,而屢禁不止的抄襲現象,則成為揮之不去的陰霾。
第一次的“戰(zhàn)爭”,便起于一次對學術抄襲的匿名舉報。
這一年,會計系的新系主任陳漢文走馬上任,但網上卻出現了對他涉嫌抄襲的匿名信。
年初的時候,謝靈和陳漢文曾有過沖突,當后者指責謝靈沒有科研成果,又不能幫助系里去教育部(微博)跑項目時,謝靈曾反唇相譏,兩三百篇文章,“都是抄的嘛。大家都知道”。
兩人關系由此惡化,當匿名信出現后,謝靈成為最大的懷疑對象。她被系里排除出了MPAcc(會計碩士專業(yè)學位)的教學隊伍,而比她教學資歷低的講師卻被納入了進來。
當她想向院長詢問原因時,對方卻首先發(fā)火了?!霸洪L一見我就問,網上那個是不是你搞的?”無論謝靈如何解釋,院長都不相信,后來還在全院大會上批評了她,這一不白之冤讓她感到莫大的屈辱。
“我一賭氣,既然你冤枉我,那我就去查查給你看?!碑敃r,謝靈正在會計學泰斗余緒纓的門下讀博士,在老先生面前大哭一場后,她得到了導師的支持,開始進行平生第一次學術不端的調查。
余老是中國會計學專業(yè)的奠基人之一,以學風嚴謹、眼里容不下沙子著稱,對學術腐敗深惡痛絕。
調查很快就完成了,謝靈稱,陳漢文的論文中存在大量的抄襲現象,甚至他開設的學術隨筆專欄“漢文觀點”,依然抄襲了大量碩士生的畢業(yè)論文。
2005年春節(jié)后,余緒纓以“一個老廈大人的肺腑之言”向校方舉報了陳漢文的學術腐敗問題。但出乎他們意料的是,沒有引起任何的公開調查。謝靈記得,有一次校長朱崇實來看望老教授,余緒纓再次提到了舉報的事情,校長只是說,作為老教授,要原諒年輕人。
等待了五百多天依然沒有消息,而余緒纓則被檢查出了肝癌。2006年夏天,他們將陳漢文的學術腐敗通過公開信的形式,發(fā)到網上,試圖倒逼學校進行處理。
“當時信上還是沒有我的名字,我就說不行,資料是我搜集的,我得寫上去,不然更認為我這人有問題。”這是謝靈第一次實名發(fā)帖,許多同事打電話告訴她學校領導暴跳如雷,覺得損害了廈大的名譽,捅了大婁子。
謝靈首次見識到網絡的威力,雖然在網上并沒有吸引多少人的關注,但已經可以把學校嚇到不行。但風波過后,學校依然沒有任何回應。
一年后,余緒纓過世,這在校外引發(fā)了許多悼念活動,但廈大卻只在管理學院的主頁上,一個極不起眼的地方,發(fā)了一則短短的訃告。
世態(tài)炎涼,謝靈說,老先生臨終前充滿遺憾,囑托她把舉報繼續(xù)下去,“不能污了廈大會計系的金字招牌”。而這一年底,陳漢文卻升任了管理學院的副院長。
后來,謝靈才輾轉了解到,在就任副院長之前,學校曾經就他的抄襲問題開過一個檢討會,但在謝靈眼里,這更像是升遷前的走過場。
“學校已在幾年前經調查后得出了嚴謹結論,按照紀律我本人不便轉述。”在南方周末記者的詢問下,陳漢文曾發(fā)來短信,之后再也沒有接聽電話。
老師和自己的心血都白費了之后,謝靈感到了巨大的憤怒,自小在軍隊大院長大的她,形容自己“性格剛烈”,后來,在陳漢文的就任儀式上,她做了一件讓許多人覺得不可思議的事—扇了主持會議的副校長吳世農一巴掌。
這是“斗爭”的第一回合,也是謝靈成為學校名人的開始。
扇巴掌的民間紀委書記
出名之后,許多的匿名或者實名舉報信,紛紛從校內寄到了她的郵箱,所有人都盼著她出頭。
2008年初,廈門大學管理學院召開了全院大會,正式任命新的副院長。從公示期間謝靈就一直舉報,但毫無效果,備嘗冷眼。她反而越挫越勇,當系里試圖將她講授的唯一一門專業(yè)課合并到其他課程中去,“這把我惹火了,硬要搞下去”。
她本來已經聯(lián)絡好了記者,但新來的院長是同門師兄,三番兩次請求她不要鬧大,她礙于師門情面,束手束腳。
全員大會那天,謝靈越想越氣,還是決定要鬧一下。為了以示抗議,她拿了一個撓癢癢的筢子和一瓶裝了清水的滅害靈,坐在了會場的第一排。拿筢子是諷刺將別人的文章“筢來筢去”,滅害靈則寓意“消滅一切害人蟲”。
但意外的是,陳漢文并沒有出現在會場,“來的是吳世農,他在臺上說,對這屆的領導班子很滿意,我就很氣憤。將筢子狠狠地在桌子上敲了幾下?!?/p>
會議結束,謝靈攔住了吳世農。副校長和她算是碩士的同門師兄妹。但師兄卻做了一件讓她無法容忍的事,去了她丈夫所在的生命科學學院,找院長談話。擔心家人被牽連,謝靈的怒火一下子就躥了上來。
“你這種貨色”,副校長的話像一根針一樣。
“當時我就一巴掌過去了。”一聲脆響,副校長明顯愣住了,等到想反擊,許多人便拉了上來。
同為管理學院老師的劉明(化名)見證了這一幕。散會后,他突然聽見啪的一聲,回過頭來,就看見許多人扯著激動不已的副校長。
“她居然把管人事的副校長打了。”即使現在,劉明還是覺得不敢想象。之后一兩個月,碰到外院系的老師,對方總會低聲問他,“聽說你們院有一個叫謝靈的老師扇了副校長一巴掌?”
當時有兩個傳言,一個是沒有打,另一個是想打但沒打到,謝靈總是很誠實地說,打了,真打了。她出名了,學校的面子掛不住,她被處行政記大過處分。
讓她沒想到的是,出名之后,許多的匿名或者實名舉報信,紛紛從校內寄到了她的郵箱,所有人都盼著她出頭。
“他們可能覺得得罪一次和得罪兩次是一樣的。”謝靈說,其實她也這么想。
盛名之下,她開始給校領導寫信,轉述老師們反映的情況。信越寫越多,領導不理睬,她也有了新的應對辦法,將自己的信群發(fā)給她認識的所有廈大老師,郵箱限定一次只能群發(fā)一百封,她就發(fā)一百封。
但她也發(fā)現,雖然許多人攛掇自己發(fā)郵件,但收到群發(fā)郵件后,真正愿意回復和自己探討一下的,并沒有幾個。
慢慢地,謝靈有了一個外號,沒有領導的時候,同事們會叫她“謝書記”—民間紀委書記。
2011年,一封匿名郵件發(fā)到了謝靈的郵箱。當時,管理學院正在進行職稱評定,其中一個副教授提交的論文,九篇中有六篇是會議文章,不符合規(guī)定,但偏偏最后就是這個老師評上了。公示期間,謝靈進行了舉報,同樣沒有產生任何效果。
信心滿滿的劉明也是參加這次評定的教授,最終被否決,“甚至沒人和我說是為什么”。當時只通知他,有一個領導投了反對票,他不知道是誰,也不知道為什么。
“謝靈曾讓我也給校領導寫信,但想想算了,沒什么用的?!眲⒚髡f,她舉報了不也沒用嗎?
鐵骨錚錚混不了社會
拿著全院最低的工資,做一輩子的副教授?!霸趧e人眼里,我是很失敗的?!?/p>
但謝靈不這么想。
“我想讓校領導知道,還有人對他不阿諛不奉承,就是為了公道。”
2012年,謝靈就廈大聘任制度存在的問題給校長朱崇實寄了一封信,但就是沒有回應。
“我在信里,不用‘您’,只用‘你’,因為校長本身不尊重我。”
這封信源于兩年前的續(xù)聘考核。當時,管理學院有三位老師因為科研成果不達標,被解除了聘任合同。其中兩位都有超過二十五年的工齡,剩下一位是剛剛生產的產婦。除了后者等到哺乳期結束外,其他兩人,在短短三個月內,都被學校除名。
這兩個人,后來一個得了帕金森綜合征,一個接到通知后嚎啕大哭,四年了,也沒有再工作。
謝靈說自己很反感這種對老師棄之如敝履的行為,“就算你覺得沒用,也可以人性化一點啊”。
曲江(化名)就是那個得了帕金森綜合征的老師。后來,他將廈大告上法庭,按照國家規(guī)定,對于工齡超過二十五年的職工,在競爭上崗中沒有被聘用,不得被解除與單位的人事關系。廈大敗訴,但之后,學校拒絕支付訴訟期間理應發(fā)給老師的津貼。
“在這種官本位的體制下,老師沒有尊嚴可言?!辈桓业米镱I導,因為生殺大權都掌握在后者手中,而和領導搞好關系,則好處多多。謝靈稱,一些老師見到領導,就要變得弱智許多;女老師見到領導,則一下子變成少女,撒嬌取巧。
這也就是為何許多老師都對當官趨之若鶩,有人曾告訴她,學校里一個處級崗位,就有四十多個教授激烈爭奪。
而她自己,則拿著全院最低的工資,做一輩子的副教授?!霸趧e人眼里,我是很失敗的?!钡Q自己不覺得,盡管會流露憤懣的情緒,“如果我要賺錢,校外的機會很多,我也不想評正教授”。
在長期的“斗爭”中,謝靈也試圖將自己的價值觀留給學生。
在管理學院的課堂上,有些老師會炫耀自己給大老板講過課,一堂課多少錢。謝靈則會告訴學生們自己在學校做過的事,包括檢舉陳漢文,幫助曲江打官司等等。有時,這樣的轉換顯得有些刻意。一個學生回憶說,在講完專業(yè)課后,往往不知怎么就引述到憎惡特權上來。
“她真的是一個正直的人,在默默地與那些本不該出現在校園中的現象和勢力斗爭?!蹦玖郑ɑ┱f,學生們有事了一定會去找她幫忙,比如院系強制要求學生參加活動,他們就會請謝老師幫助學生爭取自由。
但也有學生頗有微詞,覺得這是一種特殊的炫耀,有的覺得這占用了課堂時間。一個會計系的學長則告誡他的學弟,“這個社會又不是鐵骨錚錚就能混下來的”。
人心比萬物都詭詐
舉報者開始抱怨她是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斗爭性不徹底。
2014年7月7日,謝靈和丈夫拍完了結婚二十五周年的紀念照。距離上次在網上發(fā)公開信,已經過了一年多。生活平靜,直到第二天,同事告訴她,你火了。
那封寫于一年多前的信,不知為何被翻了出來,放到網上。被公開指責的校長勃然大怒,不僅說她撒謊,還表示對她學術不端的調查早已開始。
突然躺槍的狀態(tài)下,她不得不匆忙開始“斗爭”。后來,許多朋友幫她分析,是不是有人想搞倒校長,利用了她而已。她承認這種可能性,因為已經有數封匿名的郵件或者微信發(fā)來,邀請她一同加入搞倒校長的行列。
甚至還有人告訴她,自己知道校長會在哪個地方哪個時間出現,她可以去揍他。謝靈能判斷出,這不是一個玩笑,這個匿名人真的這么希望。
而那次掌摑副校長之后,也有意猶未盡者告訴她應該左右開弓。
2013年7月,一封匿名郵件讓謝靈知道了副校長吳世農因為婚外情,被老婆潑了濃硫酸,送進醫(yī)院。后來證實用的是潔廁精。
在謝靈收到的舉報中,這一類的匿名信總是最多的。領導和下屬開房,老師引誘學生,如同最近曝光的歷史系教授誘奸女學生,各種桃色新聞,謝靈說自己早已接到過許多材料。
這讓她憤怒,也讓她心生惶恐,被舉報者的罪惡讓她瞠目結舌,舉報人的恨意也讓她大吃一驚,“都是為了搞臭、搞倒誰”。一次,為了一劍封喉,舉報人甚至搞到了對方將開房算入科研經費的發(fā)票存根。
舉報者催促謝靈趕快出手,她則猶豫再三。一個原因是,如果自己站出來舉報了,他們會愿意出庭作證嗎?匿名的就不說了,即使實名的,舉報之前也會千方百計提醒,千萬不要透露自己的名字。但這些不敢公然得罪領導、同事的弱者,卻有著最黑暗的情緒。這些匿名教師身上所體現的“弱者的惡”,讓她心有余悸,“之前都是順民,沒有發(fā)泄的渠道,一有機會,順民就變成暴民。這樣很可怕”。
人和人之間的關系、學術、都被這個制度扭曲了。
現在,對于舉報的內容,謝靈會進行區(qū)分,屬于提意見這種“人民內部矛盾”的,她會去向領導提,據理力爭。屬于揭人隱私,想把誰搞倒拉下馬的,她就不做。
舉報者開始抱怨謝靈是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斗爭性不徹底。
“我不是真的想要斗爭。”謝靈說,她只是希望得到公正和正義,但得到的方法,不是要打倒誰,而是靠事實本身。
但這已經不可能。舉報者將她視為了一面斗爭的旗幟,反對者則將她看做敵人。一方推著她去斗爭,一方則認為她總是在斗爭。
“到最后,我肯定是兩邊不討好的人。”她說。
她有些困惑地發(fā)現,雙方的戾氣,沒辦法化解。大量斗爭詞匯被使用到語言中,例如某某及其黨羽,例如某某團伙等等。
而她的矛盾是,在不知不覺中,這戾氣也屬于她自己。在謝靈給領導的信中,同樣使用著諸如“卑鄙無恥、黑幫小兄弟、迫害、黑材料”般的文革語言。
對此,謝靈感到無可奈何,“我是想溫和的,但到寫信這一步,已經沒辦法了,你不跟他兇,就覺得天下沒人可以治他?!?/p>
“每個人都是有罪的?!焙髞?,她只好通過信仰尋求解釋,“《圣經》上不是說嗎,人心比萬物都詭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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盤點近年校園桃色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