盜掘現(xiàn)場的壁畫殘墻 巫新華供圖
沒人知道位于塔克拉瑪干沙漠南緣的新疆策勒縣達瑪溝區(qū)域的紅柳沙包下,究竟埋藏了多少寶貝。
不足五分鐘時間里,考古學家巫新華就撿了一堆陶罐和壁畫的殘片。這些蓮花底座殘片、佛像手指、花鳥圖案殘片,大都是盜掘者用工具鑿下完好的人物肖像后,隨手丟棄在沙漠中的。四周,一眼望不到邊的遺址區(qū)域內(nèi)一片狼藉,大坑連著小坑,曾經(jīng)掩藏遺址的大小沙包已被徹底蕩平。
巫新華用“體無完膚”形容被盜挖后的達瑪溝。尤其令他震驚的是,現(xiàn)場一面6米多長、1.5米高的精美壁畫殘墻上,全是盜掘者留下的鎬印。
“這是人生一大遺憾,可以說是中國文化史一個極為傷心之處?!蔽仔氯A痛心地說,與敦煌文物具有同樣歷史價值的達瑪溝遺址群被瘋狂盜挖,損失無法彌補。
負責保護這處世界量級文物遺址群的,是一個國家級貧困縣,該縣每年用于文物保護上的經(jīng)費只有5000元。
“據(jù)說有的盜賊在沙漠里都用上了海事衛(wèi)星電話,而我們連一輛摩托車都沒有?!泵看慰粗z址被破壞,策勒縣文管所所長史燕都欲哭無淚。
???稀世珍寶毀于愚昧之手
早在20世紀初,達瑪溝區(qū)域就已經(jīng)是西方探險者眼中的圣地。英國探險家斯坦因4次來到沙漠掩埋的佛國尋寶,帶領(lǐng)駝隊在達瑪溝水系沿線遺址內(nèi)肆意挖掘上萬件珍貴的壁畫、佛像、古書,文物漂洋過海,現(xiàn)大多存于大英博物館。
然而,直到2002年,達瑪溝才在國內(nèi)揚名。當年,位于達瑪溝最南端的面積僅4平方米的世界最小、最精美佛寺遺址被搶救挖掘,被評為2002年中國十大考古發(fā)現(xiàn)之一。
然而,自小佛寺驚艷亮相后,參觀、旅游者絡(luò)繹不絕,一些當?shù)剞r(nóng)民開始覬覦被沙漠覆蓋的古文物。
有19年刑偵經(jīng)驗的袁光軍認為,多數(shù)當?shù)剞r(nóng)民并不懂得達瑪溝遺址群的真正價值,但在文物販子推動下,他們成了盜挖利益鏈中最愚昧、最瘋狂的破壞者。
今年3月,接到策勒縣文管所報案后,縣公安局立即成立由袁光軍任組長的專案組,抽調(diào)精兵強將,開展案件偵查。
狼藉的盜掘現(xiàn)場令所有人震驚。一望無垠的亙古荒漠中,布滿了挖掘機、裝載機的輪胎印。隱藏在高大沙包下的古佛寺遺址被冰冷的挖掘機像耕地一樣從上到下翻了個底朝天,盜賊切割下繪有精美人物的壁畫,拿走刻有古文字的木簡,打破的陶罐、壁畫殘片散落在沙地上。
偵查工作從現(xiàn)場留存的輪胎痕跡入手,袁光軍認定,挖掘機均由拖拉機改裝。面對警方,一些純樸的村民如實提供了線索,告訴他們“誰家的兒子經(jīng)常半夜開著拖拉機進入沙漠”。
警方鎖定34個犯罪嫌疑人,在他們現(xiàn)場指認下,更多遭受毀滅性破壞的佛寺遺址被發(fā)現(xiàn)。
一個盜掘者用挖掘機推翻一堵精美的壁畫墻后,揮舞著坎土曼(新疆地區(qū)一種鐵制農(nóng)具)砸向他們認為重要的人物頭像,蓮花底座、壁畫殘片則被拋棄荒漠。
在利益鏈中,文物販子成為最大的獲益者。當警方突襲達瑪溝鄉(xiāng)退休教師庫某的住所時,發(fā)現(xiàn)其地下室里儼然是一個藏寶窟,9塊精美的壁畫,1338條佛珠項鏈、手鏈,2494杖銅錢及其他古物,價值無法估量。
庫某承認其自2006年起不斷收購大量被盜古文物。從盜挖農(nóng)民手中購買壁畫時,每塊僅花費2000元。而通過網(wǎng)絡(luò)售賣一幅珍貴的古希臘腱陀羅裸體壁畫時,要價則翻了100倍。
在袁光軍看來,整個文物倒賣網(wǎng)絡(luò)里,達瑪溝案里的嫌疑人,無論是盜挖還是販賣,都處于利益鏈的最底層。以策勒警方收繳的幾幅壁畫為例,其中4幅壁畫第一次轉(zhuǎn)手的價格只有1200元,倒賣一次之后,加到1500元,第三次也不過是1800元。一幅國家二級文物的壁畫,第二次轉(zhuǎn)手的交易價竟不過200元。
為了追繳被盜文物,策勒縣警方根據(jù)線索輾轉(zhuǎn)北京、烏魯木齊、喀什、阿克蘇等地,收繳各類唐代文物3657件,經(jīng)鑒定,有二級文物9件,三級文物6件,包含織布、壁畫、箱狀木簡、陶罐、銅幣等。
然而,部分損毀嚴重的遺址已經(jīng)很難恢復(fù)。在近日舉行的新疆文化文物公開課現(xiàn)場,巫新華難抑痛惜之情,他感慨:“稀世珍寶毀于愚昧之手!”
巫新華無法忘記,在對破壞遺址進行搶救清理時,散落在沙漠中的一幅繪有菩薩像的壁畫,經(jīng)過陽光的暴曬,面部慘白,僅留存的黑色線條似乎在悲戚地哭訴。
???盜掘者與保護者的賽跑
在達瑪溝,盜掘者與保護者時常進行競賽。殘酷的現(xiàn)實是,保護者常常處于被動。
這些力量對比明顯不均衡的比賽,常令策勒縣文管所工作人員木塔力甫心力交瘁。策勒縣文管所僅有4名工作人員,而他們需要保護的卻是綿延100公里長、20公里寬的區(qū)域,面積相當于30萬個國際標準足球場。
文管所沒有交通工具,巡邏時只能借用老鄉(xiāng)的摩托車和毛驢車。一條慣常的巡邏路線是:騎摩托車從木塔力甫日夜守護的小佛寺博物館出發(fā),行進7公里沿達瑪溝鄉(xiāng)政府進入315國道,再順著水渠在綠洲中一路向北行駛5公里,拐向西面的村莊,穿越周圍都是民居的鄉(xiāng)村土路,直到眼前出現(xiàn)一片土黃色的茫茫沙漠時,他才只走了三分之一的路。
接下來便沒有路了,只有大小不一、綿延不絕的沙丘,和在沙漠與綠洲結(jié)合處茁壯生長的蘆葦和紅柳,在冬季,到處都是一片枯黃。
沙漠中,摩托車車輪總愛打滑,根本派不上用場,他得向附近村莊的老鄉(xiāng)借毛驢車。然而,毛驢車不是總能借得到。
2009年9月,木塔力甫在清晨得到消息,一處遺址點被盜。最近的村莊距離盜挖點直線距離18公里。
這一天,木塔力甫就在借毛驢車時碰了“釘子”。3戶農(nóng)民正在忙農(nóng)活:“現(xiàn)在是農(nóng)忙季節(jié),要收苞谷和棉花,不好意思!”一個穿著長裙的婦女靦腆地告訴他:“老公不在家,不能借給你!”
無奈之下,木塔力甫決定走路去。
踩在松軟的沙地里,木塔力甫深一腳淺一腳地前行,心卻砰砰跳得厲害。然而,當他步行6個小時到達后,現(xiàn)場“幾乎已被夷為平地”,只留下無數(shù)深深淺淺的大坑和裝載機的輪胎印。走上幾步,再仔細看,灰黃的沙土表面,散落著各種陶器殘片和被隨意拋灑在地面上的壁畫碎片。
木塔力甫知道自己又來晚了?!皢问前颜麄€文化遺址點巡視一遍,就要15天的時間?!蹦舅Ωo奈地說,“看了這邊,那邊被盜挖了,看了那邊,這邊又被盜挖了?!?/p>
對考古專家來說,這場競賽同樣殘酷。
今年6月,由巫新華帶領(lǐng)的中國社會科學院新疆考古隊在達瑪溝南部的胡楊墩遺址進行搶救性挖掘時,沒想到先行一步的盜掘者已將遺址內(nèi)的珍貴壁畫洗劫一空。
其實早在2006年,考古隊就已發(fā)現(xiàn)了胡楊墩遺址,但由于條件不成熟,采用了回填的方法予以保護。
2011年初,巫新華剛剛申請到這個遺址的考古發(fā)掘執(zhí)照,做了修路搭橋等各種前期準備,5月份開始發(fā)掘,“挖開了才知道,全部被盜空了”。這結(jié)果令他大為惱火:“盜墓賊的動作太快了,也太猖狂了!”
壁畫的價值無法估量。策勒縣政府曾在和田地區(qū)舉辦的玉石文化節(jié)上,公開展覽該區(qū)域出土的一副千手觀音壁畫,有日本參觀團意欲以1億元人民幣購買。
???人財物依舊是困擾國貧縣文保的最大難題
在這場策勒縣有史以來最大的文物盜掘案件中,前后共有200余名達瑪溝鄉(xiāng)農(nóng)民接受調(diào)查,警方正在對其中34名犯罪嫌疑人提請逮捕。
但木塔力甫明白,在茫茫沙漠中保護遺址的任務(wù)依然艱難。在他看來,“沙漠的脾氣很大”。很多策勒人的記憶中都有刮“黑風”的經(jīng)歷??耧L驟起,霎時地暗天昏,臨近沙漠的鄉(xiāng)村,房屋常常一半被風沙掩埋。
他最討厭春天,如果縣城刮3級風,沙漠腹地就會狂風大作,沙子打得人眼睛都睜不開。然而,即便是這種季節(jié),他們依然要到遺址點巡邏,毛驢車不準進入遺址保護區(qū),木塔力甫必須步行繞遺址點巡查一周,有時,狂風會將一些文物殘片吹起,他就用隨身攜帶的鐵锨回填。
遇到能見度不足一米的大風天氣時,路都找不到了,木塔力甫就會和伙伴躲在大沙包下面,等待風小些,再繼續(xù)巡邏。
與此同時,盜掘分子的裝備卻越來越專業(yè)化,在塔克拉瑪干沙漠沿線的熱點遺址,海事衛(wèi)星電話、越野車成為盜掘團伙的必備工具。
巡邏工作的艱苦與低報酬,甚至讓一個遺址守護員變成了盜掘參與者。
阿姆(化名),黑瘦,話不多,達瑪溝以北遺址群的文物看護員,他的家就在通往遺址群的必經(jīng)之路上。他曾多次向木塔力甫抱怨每月100元的工資太低。幾乎每次見到他,木塔力甫都會做思想工作:“政府正在增加文物保護投入,以后會越來越好的,你再堅持堅持!”
然而,不斷有盜掘分子找到阿姆:“挖到值錢的東西我們賣掉,收入平分!”
金錢令這個原本忠于職守的看護員動搖了,有人去盜掘時,他常常會致電木塔力甫,假意詢問當天是否會巡邏,得到否定的回答后,他便指使盜掘者前往遺址點。
策勒縣文體局局長亞熱·買提努爾說:“縣文體局一年的工作經(jīng)費僅5000元,文管所是文體局下屬單位,根本無力支付看護人員的工資?!?/p>
為加大保護力度,在策勒縣委縣政府支持下,今年4月,文管所招聘了8名專職巡邏人員,每人每月工資500元。可即便是如此低廉的工資,由于文體局資金窘迫,還是連續(xù)拖欠了近3個月。
沒錢、沒人,貧困縣多年來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保護著祖先留下的文化遺產(chǎn)。雖然投入與遺址群的存量和珍貴程度相比,并不成比例。
“在小佛寺遺址群開展搶救性保護前,是達瑪溝鄉(xiāng)的農(nóng)民在遺址外圍用‘土辦法’保護,他們拿紅柳枝和泥巴搭建起簡易棚子,防止遺址被破壞?!边_瑪溝鄉(xiāng)黨委書記周錦平說。
史燕聽說了阿姆的事情,眼神黯然。“他是個很本分的農(nóng)民,工作也很認真,有時候摩托車半路上壞了,徒步十幾天從遺址里走出來也是有的。我們有干部去見他,問他,我們到底哪里對不起你,我們對你不好嗎?他什么話也沒有說。”
只是,史燕也明白,文管所能夠給看護員支付的薪水實在沒有任何誘惑力,“他們到工地上打工,現(xiàn)在一天也能有80元到100多元的收入”。策勒縣文體局正在努力申請,給他們改善福利,最新的消息是,為每個巡邏人員配備一輛摩托車、一套工作服。
(編輯:童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