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金貸”吞錢又吞命
55歲的夏明國坐在車上,決定逃離“這個傷心的地方”。
長沙市岳麓區(qū)蓮花鎮(zhèn)金華村,曾是他們一家三口生活的地方。在這里,女兒夏雙欠下的“現(xiàn)金貸”,掏空了家里僅有的7萬多元積蓄。妻子劉麗瞞著他跟親戚朋友又借了三四萬元還債,依舊杯水車薪。在催收人員的言語威脅下,劉麗整天擔驚受怕,最終在1月8日喝下農(nóng)藥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更讓夏明國悲痛的是,妻子的喪禮當天,仍然不斷有討債的電話打到他的手機上。1月10日這天竟然一下子來了4撥兒討債人。
最早上門的是兩個年輕的小伙子,自稱公司名為“隔壁老張”。他們沒有拿來夏雙的借貸合同,也不清楚公司向夏雙催收多少利息。第二個催收人員甚至不知道委托公司的名稱,只能打電話回公司詢問。因為擔心被民警發(fā)現(xiàn)攜帶兇器,他還想把身上的一把彈簧刀交給村民保管。
不久后,一名佯裝找人的男子也被村民揪了出來。在村民的逼問下,他承認自己是“白度白匯公司”的催收人員,“公司聯(lián)系不上夏雙,安排我到村里查看情況”。就在民警詢問該男子的同時,第四撥兒催收人員又出現(xiàn)了,金華村的村民一下子沸騰起來。
夏明國這時才意識到,原來女兒在被逼還款的壓力下,背著他借了這么多貸款。在他的印象中,夏雙以前是一個很孝順的孩子。第一年剛到美容院當學徒時,盡管掙得錢不多,夏雙還是給他買了睡衣、剃須刀,以及他最喜歡吃的檳榔。
2017年7月,夏雙突然找到他要錢。“她只說自己借了別人的錢,要資金周轉?!蹦且淮?,夏明國給女兒還了八九千元,但此后這個窟窿就像無底洞一樣,再也沒能堵住。
據(jù)夏雙的哥哥鄧賓說,最初夏雙跟一個女性朋友借了1.2萬元,但沒能及時還上。這個朋友恰好是某借貸公司的業(yè)務員,她相繼為夏雙介紹多家借貸公司,總共辦理了19次現(xiàn)金貸。
由于現(xiàn)金貸行業(yè)普遍奉行“斬頭息”的潛規(guī)則,這些公司會預先在本金中扣除不菲的利息。在19次貸款中,只有2次的合同金額與夏雙的實際到手金額一致。一家名為“易融易匯”的公司就曾借給夏雙1萬元,但實際到賬只有8200元。
每完成一次貸款,夏雙還要向介紹人支付500元的介紹費。微信轉賬記錄顯示,她總共為這些貸款支付了9200元的介紹費,而這筆錢又大部分轉到了最初的那位女性朋友手中。事后親友都覺得,夏雙是被那個朋友“帶籠子”(湖南方言,意為設套欺騙)進去的。
這些公司的計息方式,則是導致夏雙一家陷入深淵的罪魁禍首。夏雙曾向一家名為“嘉翔”的公司借款1.5萬元,每周的還款額為1850元。周息高達12.3%,年利率更是達到了驚人的640%。
根據(jù)國家法律規(guī)定,年利率超過36%的民間借貸屬于高利貸,超過年利率36%部分的利息應當被認定無效。但夏雙不知道自己借的是“高利貸”,她只好一家家地借下去,用“新貸還舊賬”?!八约河玫暮苌伲际怯眠@些錢還別的公司的錢去了。”鄧賓說。越到后面,夏雙每周還款的壓力就越大。
夏明國也沒想到,每天壓著自己喘不過氣的貸款,許多都是不合法的。自稱“從來沒欠過賬”的他特別惱火,怪自己的孩子不聽話,但還是想辦法借遍左鄰右舍?!皫资?,幾百元的,沒辦法,我都借了?!?/p>
他嘗試過報警,可警方說了“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在兩家派出所的分別見證下,他總共向三撥兒討債人還了2萬多元。之后的情況并沒有好轉。12月4日,有兩撥兒催收人員來到他家。面對“要搬東西,我就拼命”的強硬回應,催收人員只拿走了他身上的70元錢。
12月31日,夏雙不堪討債人的騷擾,換了手機號碼,選擇離家出走。夏明國也終于決定,女兒已經(jīng)19歲,是法律意義上的成年人了,“再有一分錢我也不還了”。但“現(xiàn)金貸”的巨大窟窿,最終還是把妻子的生命卷了進去。
在金華村,夏明國有10畝水田,春天時他會在這里辛苦種下稻谷。他們住的房子是爺爺留下來的,黃泥土磚上遍布裂縫,但房前已經(jīng)擺放了一些木頭材料。他本想攢夠10萬元,就起個新房子。
可現(xiàn)在空蕩蕩的房子里,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喪禮后的第三天,金華村又重新歸于寂靜。鄉(xiāng)親幫夏家料理完后事,繼續(xù)趕回外面打工。在這個距離長沙不遠的小村莊里,農(nóng)閑時節(jié),村民大多會做做小生意或當建筑工。
往年此時,夏明國也會出去做泥瓦匠。但他現(xiàn)在只能坐在屋子里,一個人發(fā)呆。原本不吸煙的他,現(xiàn)在一根一根抽個不停,時而伴有劇烈的咳嗽聲。
雖然嘴上有些惱火女兒,但他的手機屏幕上依然是夏雙微笑的自拍照。夏明國35歲時才有這個女兒,“寵得不行”。盡管家里經(jīng)濟困難,但女兒提出買手機、買電腦的要求,夏明國從不含糊,“這都是必須要用的嘛”。
現(xiàn)在他唯一后悔的是,女兒第一次借錢時,沒有跟他交底。“第一次說出來,我就全部會還掉,要我還5萬元都可以。就不會拖到今天這么多了?!?/p>
然而,催收人員仍然每時每刻在騷擾著他。1月14日,他又收到了一條短信,以及兩個討債電話。妻子走后,夏明國覺得自己沒有什么可怕的了。他認為討債人近期不會再上門,但也在床頭放了一把三四十厘米的砍柴刀。
眼下最讓他牽掛的,還是女兒的安全。最近夏雙已經(jīng)被家人送到外省的親戚家,邊工作邊平復心情。但夏明國更希望女兒能夠“站起來”。“把這個事情處理好了,自己去過平凡的生活。”
(為保護受訪者隱私,夏明國一家皆為化名)
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 史額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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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金貸”市場依舊暗流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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