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四日,湖北省范家臺監(jiān)獄,失散二十四年的一家人終于團聚 供圖/范家臺監(jiān)獄
24年后,楊博與親人在監(jiān)獄中拍了一張全家福 供圖/范家臺監(jiān)獄
楊博兒時與親生父母的合影
楊博家人保存著他兒時的照片
2016年8月4日,楊博穿著囚服,靦腆尷尬,不斷地搓著手。這里是湖北省范家臺監(jiān)獄,楊博因綁架罪、搶劫罪被判16年重刑。另一邊等待他的,卻是失散了24年的親人。目光交匯,楊博跪了下去,痛哭、磕頭。一并擁抱下跪的,是他90歲的爺爺和60多歲的親生父母。
24年前,陜西渭南的黃土地上,5歲的楊博因為一顆糖跟著陌生人走了,自此與父母天各一方。24年后,楊博終于與親生父母團圓,卻身陷囹圄。三年前,楊博背著大量信用卡債務,鋌而走險,參與了一起精心策劃的綁架案。16年刑期,兩個家庭,再次被扯得支離破碎。
全鎮(zhèn)舉火把找孩子
“出了門就是大路,往邊上走得左拐,那天街上好熱鬧啊?!睍r間倒回1992年的夏天,楊博正是在這一天被拐走。他至今仍依稀記得自己被一個男人帶走,“因為嘴饞,給了一顆糖”,這個過程并不掙扎。這一天,陜西省合陽縣甘井鎮(zhèn)有集會,楊博的母親張麥香正在曬麥。曬完麥,想起來找楊博,兒子卻不見了。
楊博的爺爺楊喜來當年66歲,他是老黨員,孫子丟了時還在開會,聽到消息后,他趕緊召集大家四處尋找?!澳翘煸铝敛皇呛芰?,天黑得很,整個鎮(zhèn)上的人都出動了?!比藗冇锰O果樹枝裹上破布條,澆上煤油,做成火把。黑夜里一個個火把,匯成尋人的隊伍。
楊博的一個表哥回憶,那天自己媳婦正好生娃,親戚們原本是來祝賀的,聽說楊博丟了,所有人都匆匆而起。那一夜,街巷里,此起彼伏都是楊博的大名、小名。
爺爺楊喜來甚至走訪到了目擊者,在街口擺瓜子攤的劉老頭(甘井八組人,現(xiàn)年93歲)說看見楊博跟著一個人走了?!澳莻€人留著大背頭,上身穿黃短袖,邊走邊對孩子說,到南頭給你買西瓜?!眲⒗项^還以為是孩子親戚,也沒在意,到了晚上,才知道孩子被人拐了。順著這條線索,楊喜來找到了越來越多的目擊者,這也堅定了他“孫子能找到”的信心。
因為有生產(chǎn)隊的經(jīng)驗,楊喜來甚至專門想了個招,“背條板凳,磨剪子磨刀,走街串巷去打聽”。楊喜來說自己一出去一般都是幾個月,因為當時有線索說孩子可能在河南省臺前縣,他就摸著臺前縣的周邊,一個村一個村走街串巷。
“磨剪子一般在街口,我一個老頭兒別人也不會疑心,我就跟村里人打聽有沒有1992年收養(yǎng)的孩子?!睏钕瞾碚f,有的時候沒地方住,他就睡馬路,沒錢了就要飯,“我自己也是被拐賣的,那是解放前,從河南被拐賣到陜西,就在陜西安了家。后來養(yǎng)父家有了親生兒子就把我打出來了。解放后,我自己努力,入黨,勞動。我就覺得,骨肉分離是舊社會的事,新社會一定能找到?!睏钕瞾碚f,這種信念讓他一直堅持,一找就是14年。
2007年,楊喜來81歲了,家人不放心,要老人結束居無定所找孫子的日子,返回陜西老家。楊博的生父楊國防一直記著兒子額頭上縫了六針的三角形傷疤,見到同齡孩子時,總是認錯人。
首個DNA數(shù)據(jù)錄入者
楊喜來被迫放棄找孫子那年,楊博19歲了。初中畢業(yè)便輟學的楊博早已走入社會,他知道自己是被拐來的。但隨著年齡增長,兒時記憶愈加模糊。
一個5歲的孩子會記得什么?
楊博也記得頭上的三角傷疤,記得是小時候在家門口磕的。他記得家里有個已經(jīng)上學的姐姐,家后院有個窯洞,里面有毛驢。他能想得起,家附近有“殺羊的”,那家掛著很多羊頭。楊博還記得,在家里一天吃兩頓飯,吃的飯“黃黃的”。
這是短暫的黃土高原生活給楊博留下的記憶。
憑著這些模糊的記憶碎片,楊博向尋親網(wǎng)站“寶貝回家”求助。
2008年12月1日,尋親編號為5049的求助者在“寶貝回家”網(wǎng)站上發(fā)了一條尋親信息。編號5049的人叫張四海,這是楊博在養(yǎng)父母家的名字。他說,自己頭上一個旋兒,左肩后有一個黑痣,右背部有一個小黑痣,左眼眉內有一個明顯的疤痕,是小時候在家門口磕的。當時是找小朋友玩時被拐的,一個男的給了個糖,醒來就在火車上了……他還上傳了自己被拐賣后拍的照片,以及2008年的照片。
實質意義上的進展出現(xiàn)在2009年。
2009年5月19日,公安部啟用了“全國公安機關查找被拐賣/失蹤兒童信息系統(tǒng)”和“全國公安機關查找被拐賣/失蹤兒童DNA數(shù)據(jù)庫”,這意味著楊博尋親不僅僅是靠志愿者去打聽,他的信息可以成為一個數(shù)據(jù),存于全國的尋親系統(tǒng)里,“只要我的爸爸媽媽也能去尋找我,去驗血留存DNA,那我們就可以匹配。”
“寶貝回家”網(wǎng)站志愿者小梅告訴北京青年報記者,這個消息出來不久,“寶貝回家”志愿者就協(xié)調幫助在廈門的楊博取了血樣,楊博也成為DNA數(shù)據(jù)庫里的第一例留存。
“寶貝回家”當時與楊博對接的志愿者“大樹”依然記得,DNA入庫那天楊博非常興奮,“2009年9月3日,楊博給我發(fā)來信息說:大樹,告訴你個好消息,我今天做過DNA了!”
DNA入庫后,楊博在“寶貝回家”網(wǎng)站上留言了一段長文:
“多年來,心中的創(chuàng)傷不知道該向誰去講!在一些默默無聞的志愿者的幫助下我今天在廈門地區(qū)做了DNA,這是我多年來都不敢想的事情,以前小的時候想的是等成人了有一定的經(jīng)濟基礎以后再找家的!小時候的心酸,我現(xiàn)在都不敢想!‘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這句老話我是深有體會的,小時候每逢過年或過節(jié),我都是在房間里磕幾個頭,大哭一場!”
“我現(xiàn)在遇到困難時就想到我那個家,家中的爺爺奶奶不知道今生還有機會再見不,想想他們那時候對我那么好,我做孫子的一天也沒有盡過孝,真的不知道回到家該怎么面對?以后不管遇到什么困難,我都不會放棄找家的,要是我們這些尋親的人遇到困難了都放棄,就算不為親生父母著想,也要為那些默默無聞的志愿者想想,是他們的無私奉獻鼓舞著我們!”
只是楊博的興奮和期待,在2009年還是落空了。
那一年,爺爺楊喜來已經(jīng)回了陜西,而楊博的親生父母還不知網(wǎng)絡為何物。
楊博來到河南后,童年被鄰居叫做“四川熊貓”,這導致他多年來一直誤以為自己是四川人,這也導致了尋親志愿者們在尋找方向上出現(xiàn)了偏差。
2009年將自己的DNA入庫后不久,“寶貝回家”的志愿者就為楊博聯(lián)系到一個信息匹配度很高的家庭。這家人在四川綿陽,雙方相見,驗血,卻發(fā)現(xiàn)不是一家人。志愿者小梅記得,當時楊博“非常失望”。
自那之后,楊博消失了,小梅再也聯(lián)系不到他。
“買彩票”欠債后鋌而走險
2014年,央視的尋親欄目《等著我》開播,影響力日益壯大。節(jié)目嘉賓公安部刑偵局副巡視員、打拐辦主任陳士渠經(jīng)常在節(jié)目中呼吁,要被拐兒童父母雙方盡早去抽血做DNA留樣。陳士渠對北青報記者表示,近幾年來,隨著宣傳力度的加大,公民對于拐賣兒童的認識水平提高,公安部也在積極開展團圓系統(tǒng)、兒童失蹤信息緊急發(fā)布平臺等行動,因此新發(fā)案件逐年減少,目前更多的困難來自積案?!半m然現(xiàn)在有很多網(wǎng)絡的推廣形式,但是不排除偏遠地區(qū)很多人信息仍然相對閉塞。”
楊博的親生父母就是“信息閉塞”的人,他們雖然不懂上網(wǎng),家里卻有電視,丟了孩子的老夫妻也真的成了《等著我》的忠實觀眾。
2015年,老兩口心動了,覺得有必要也去采血,將自己的DNA錄入數(shù)據(jù)庫。
2015年的7月2日,楊博的父母去了當?shù)嘏沙鏊闪艘淮窝?1月又采了第二次。電視節(jié)目里尋親的各種奇跡感動了他們,他們希望奇跡也可以發(fā)生在自己身上。在公安機關的指點下,7月5日,不懂上網(wǎng)的夫妻倆聯(lián)系上了“寶貝回家”的志愿者,他們尋找楊博的信息終于出現(xiàn)在“寶貝回家”上。
但是他們想不到,兒子楊博此時已經(jīng)在監(jiān)獄里了。
楊博2010年娶妻成家,和養(yǎng)父母的關系也出現(xiàn)了裂痕。之后楊博有了自己的女兒,如何維持一家人的生活成為他必須面對的問題。楊博初中學歷,沒有其他技能,此時開始有了“買彩票”中大獎的幻想。
楊博為了“買彩票”透支信用卡,之后還不上錢。到2013年,楊博信用卡已經(jīng)欠下大量債務,為了還錢,他下跪祈求養(yǎng)父母,養(yǎng)父母因“無錢”拒絕了他。
“買彩票”透支的債務直接導致楊博走上了犯罪道路。
百般找錢還債無果后,楊博偶然在百度貼吧的“合作伙伴吧”發(fā)現(xiàn)一個帖子。帖子寫得很隱晦,稱尋找合作短期暴富的人。發(fā)帖人對合作伙伴提出的要求是“有負債、會駕駛,能適應被警察追捕的逃亡生活”。楊博記得帖子最后寫著“有事做,想做的留電話”,以及“就是要找差錢的人”等內容,于是他在帖子里留下了自己的電話。
幾天后,一個叫吳美利的人聯(lián)系了他,對方稱自己是發(fā)帖人,帖子里“做事”的意思就是綁架。吳美利提出事成之后楊博可以分到100萬元,楊博同意了。
2013年11月末,楊博與吳美利等人在福建三明市見面,這時候他知道了,吳美利盯上的人是武漢被稱為“千萬房姐”的環(huán)衛(wèi)工。這位環(huán)衛(wèi)工曾是武漢東湖村一名菜農,靠著勤儉吃苦,攢錢蓋起了幾棟房子,拆遷后分得17套房產(chǎn)。她雖然身價千萬,卻依然做著環(huán)衛(wèi)工作。吳美利想要綁架的,就是她女兒。
楊博記得,在福建三明市見面的時候,吳美利拿出了“千萬房姐”女兒曾嬌的照片和麻醉劑,說他已經(jīng)知道了曾嬌的工作單位和住址,準備抓了她以后向其家人勒索500萬元。
楊博全程參與了這起精心安排的犯罪計劃,2013年12月16日,曾嬌在下班途中被綁架。曾嬌家人很快報了警。12月18日,楊博跟著吳美利等人逃到了江西鄱陽,作案僅兩天后就被警方抓獲。
此案2015年5月14日開庭,主犯吳美利因“主動供述公安機關尚未掌握的搶劫犯罪事實,以自首論”。另兩名案犯“親屬代為退賠受害人損失”,法院“視為有悔罪表現(xiàn)”,酌情從輕處罰。
四人中,只有楊博沒有被“從輕處罰”,他沒為自己請律師辯護,也沒有上訴。楊博最終被判有期徒刑16年,刑期至2029年12月17日。
監(jiān)獄里的尋親
彩票大獎、綁架暴富,不切實際的幻想都破滅了,身陷囹圄,四周只有高墻鐵窗。楊博更想家了。
“2016年新年一過完,他(楊博)就寫了一封申請書,講了他的身世,希望監(jiān)獄幫他找到親生父母。他告訴了我他的qq號碼,希望能再次去聯(lián)系幫過他的志愿者小梅?!睏畈┑墓芙堂窬鸷勒f,這封申請書迅速得到了重視,幫楊博尋親的任務也落到了桂豪身上。
“他的qq號很久沒登錄過了,他寫來的兩個密碼都不正確?!苯衲?月,桂豪自己注冊了“寶貝回家”志愿者網(wǎng)站的賬號,終于與志愿者小梅取得了聯(lián)系。
在5歲的楊博那碎片化的記憶里,父親楊國防是賣豆腐的。不知是楊博記得不對,還是楊國防沒有提及這個細節(jié),結果導致了楊國防2015年在“寶貝回家”登記的信息被錯過了。而最終成就一家人的,是“全國公安機關查找被拐賣/失蹤兒童DNA數(shù)據(jù)庫”。
2016年7月1日,楊博的父親楊國防被通知,兒子找到了,他慌忙趕去合陽縣甘井派出所。24年前的1992年,也是7月1日,同一個派出所,楊博的家人去報了失蹤案。
24年后,一位和楊博年齡相近的民警通知楊國防,楊博活著,而且也在找親生父母,找得很辛苦,只是人現(xiàn)在在監(jiān)獄里。
8月4日,湖北省范家臺監(jiān)獄安排了雙方見面。監(jiān)獄方面特事特辦,安排見面的地方是一個敞亮的房間,讓楊博一家人不用隔著玻璃或是鐵窗。
見面時間比普通親屬會見要長,一個半小時,范家臺監(jiān)獄政治處孫警官說,監(jiān)獄為楊博12名親人專門制作了PPT,講的全是楊博的事。
楊博刮了胡子,換上干凈的囚服。而為了這次會面,楊博的媽媽專門去買了鞋子,希望能夠給兒子換上,討個好彩頭,走正道。她不知道,監(jiān)獄是不讓親屬送鞋子的,但獄警們沒有當面阻止她。
見面后,楊博跪在地上給爺爺磕頭,撞得地板咚咚作響,楊博的媽媽一直用手護著。
楊博那沉默的父親很難過,臨行前,每過一天,他就在墻上畫一橫。24年的陰錯陽差,他覺得自己來晚了,見面時不斷重復著一句話:“你一定聽爺爺?shù)脑?,好好改造?!?/p>
爺爺楊喜來90歲,天氣炎熱,家人不讓他來,老人不答應,他堅持要再見一眼孫子。楊喜來很清楚,自己也許等不到孫子出獄那天了。
本版文并攝/本報記者 王曉芳
實習記者 盧俊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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