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3日,通州臺湖鎮(zhèn)徐莊村一豆腐黑作坊內的一名智障工,雙手變形浮腫,他稱常被作坊老板毆打。
舒新紅死了。他是一名智障人士,受雇于通州一家豆腐黑作坊,老板是湖北云夢同鄉(xiāng)。
尸體火化了。雖然同為智障勞工的妻子滿身傷痕,稱舒新紅是被毆打虐待致死,但因無法尸檢死因成謎。
記者調查舒新紅生前受雇的豆腐坊,發(fā)現(xiàn)附近仍有多家豆腐黑作坊經(jīng)營,多名智障人在里面做工,他們身上也有傷痕。
目前,警方、勞動監(jiān)察部門已介入調查。
“救救我”,電話中傳來智障兒子呼喊聲。
11月18日,湖北省云夢縣城垸村的舒文忠,接到北京打來的電話。
39歲的智障人舒新紅和妻子,在通州臺湖鎮(zhèn)徐莊村一家豆腐坊做工,老板是同鄉(xiāng)的田建軍夫婦。
19日下午,舒文忠得知兒子舒新紅已經(jīng)死了,尸體正在運往老家的路上。
面對兒子的尸體和滿身傷痕的兒媳,舒文忠不相信田建軍給出的死亡原因——舒新紅突發(fā)心肌梗塞,吃飯時哽死了。
老鄉(xiāng)雇智障夫婦進京做豆腐
11月20日,新房外墻的紅磚壘到第六層時,舒新紅回家了。
一輛白色的面包車行駛一千多公里,從北京通州返回湖北云夢。車內花花綠綠的棉被下,舒文忠看到了兒子的尸體?!邦^發(fā)和胡子都老長了?!笔嫖闹艺f,比幾個月前離開家時還邋遢。
1972年出生的舒新紅,是舒文忠的長子。舒文忠說,兒子出生后不久,發(fā)高燒燒壞了腦子成了智障,聽不太懂別人說話,情緒不穩(wěn)定。
1999年前后,經(jīng)村里人介紹,舒新紅娶了楊小蘭,也是一名智障人士,舒家人說情況比舒新紅好一些。
雖然腦子有些問題,舒新紅還是能干體力活,曾去過親戚的工地上打工、背水泥,每背一袋水泥上一層樓掙一塊錢。妻子楊小蘭在家務農(nóng),在兩畝八分的耕地上種棉花。
舒文忠回憶,今年年初,本村做過干部的程桂元找到自己,問他愿不愿意讓兒子和兒媳去打工,程桂元的女兒和女婿在北京做豆腐,舒新紅夫妻倆一年可得工錢1.8萬元。
“上北京,好。”舒文忠問兒子時,舒新紅當即答應。
2月7日,正月初五,舒新紅夫婦隨田建軍夫婦奔赴北京。
舒文忠記得那天天氣很好,卻想不到這是他與兒子的最后一面。
智障兒子電話里喊“救救我”
舒文忠原以為做豆腐的活怎么也比背水泥輕松,再說還是給老鄉(xiāng)干活。
兒子兒媳離家的9個多月里,舒文忠接到田建軍四五次電話?!皟蓚€孩子都不會用電話,都是老板打來的?!笔嫖闹艺f,多是田建軍抱怨兒子不好好干活。每一次舒文忠都是安撫兒子,勸他聽老板的話。
今年11月初,舒文忠將兩間老房子推倒了,打算重新修建?!叭思叶忌w樓了,我家沒錢?!笔嫖闹艺f,他也打算蓋兩間新房,一間給兒子舒新紅,一間是老兩口自己住。
為了蓋房子,舒文忠從程桂元手里拿了1萬元錢,他說,這是兒子出門打工時,田建軍夫婦許下工錢中的一部分。
新房還沒蓋好,11月19日,舒文忠就接到了兒子的噩耗,通知他的還是程桂元,“舒新紅斷氣了”。
而一天前,舒文忠在電話里聽到兒子的聲音,“喊了一聲救救我”。
對于這個電話,田建軍稱,由于舒新紅不干活,他想把舒新紅打發(fā)回家,“為了嚇唬舒文忠,教給舒新紅說‘救救我’”。
舒新紅尸體到家當天下午,田建軍的妻子程愛平帶著楊小蘭乘火車返回老家。
兒媳楊小蘭的變化讓舒文忠更加懷疑兒子的死因。
兒媳稱豆腐坊內遭毆打虐待
按照舒家人的說法,楊小蘭像是變了一個人。
此前100多斤的體重,此時只有七八十斤。家人拿出楊小蘭在2009年辦理的第二代身份證,照片中是圓臉,雙頰有肉,如今的楊小蘭的臉型變得細長。
更嚴重的是,楊小蘭的手腳腫脹、皮膚開裂、生有皮疹,左右臉頰及右腿迎面骨處有淤青。
11月21日,楊小蘭被送入云夢縣醫(yī)院住院治療。除了外傷,醫(yī)生起初還懷疑化學性中毒癥狀,將楊小蘭送入腎病科。經(jīng)檢測楊小蘭的肝腎功能正常。
“肝腎功能正常不代表沒有中毒,中毒到一定程度才會影響肝腎功能?!睏钚√m的主治醫(yī)生稱,縣醫(yī)院的設備和條件尚無法確診中毒。
11月30日,楊小蘭仍然躺在病床上,低燒不退。
她稱,手腳腫脹是做豆腐泡的,其他的傷則是老板和老板娘打的。在田建軍夫婦的作坊中,她和丈夫舒新紅每天凌晨4點左右便被叫起床,做磨黃豆、清洗等活兒,直至晚上11點左右才睡覺,“有時一頓飯只是一兩個饃”。
楊小蘭稱,由于太累,她和丈夫有時不想干活,或者只是干活動作慢了一點,田建軍夫婦便對他們施以拳腳。丈夫舒新紅遭到田建軍的毆打后臥床不起。死亡四五天前,舒新紅不想干活,被田建軍從床上拉到了地上,用腳踢。楊小蘭試圖護住丈夫,卻遭老板娘扇耳光。
對此,田建軍否認毆打舒新紅夫婦,楊小蘭身上的傷是“自己跑到院外林子摔的。”
田建軍說,他家豆腐坊早上5點起床干活,一般下午4點左右活就干完了。但舒新紅干活磨蹭,“正常人五分鐘能刷好一個桶,他需要干六個小時?!?br/>
鮑姓姐弟在通州與田建軍夫婦同在一個院子做豆腐。對于舒新紅夫婦的是否挨打,12月3日,鮑家弟弟先說“自家孩子犯錯還會打幾下,這沒什么?!彪S后又改口稱,是楊小蘭自己從柴垛上摔下來弄傷的。
豆腐坊老板賠15萬未追刑責
對田建軍給出的“舒新紅突發(fā)心肌梗塞,吃飯時哽死”的說法,楊小蘭也不認同。
她稱,丈夫是因經(jīng)常遭到毆打導致死亡。舒文忠說,兒子以前身體強壯,從事背水泥上樓的工作,沒得過什么病,“突然人就沒了,很奇怪”。舒新紅的弟弟也稱,哥哥尸體的背部、肋部有疑似瘀傷。
但田建軍堅持稱,11月19日10點多,他家中午飯吃得早,舒新紅發(fā)心肌梗塞,吃飯時哽死了。
對此,鮑家弟弟稱,舒新紅不愛干活,死亡前幾天,舒新紅因感冒,看上去萎靡不振,“19日上午,他(舒新紅)媳婦楊小蘭給他喂飯,嗆住了。死后田建軍把車開進院子,把舒新紅拉回了湖北老家?!?br/>
《北京市殯葬管理條例》規(guī)定,火葬地區(qū)內死者的遺體應當在本市內火葬場火化,禁止運往外地。外地來京人員在本市死亡后因特殊原因確需運回原籍的,必須經(jīng)遺體所在區(qū)、縣的民政部門批準;未經(jīng)批準,遺體存放單位不得放行。
對此,田建軍說,舒文忠要求見兒子一面,他才冒著風險將尸體偷運回來。而舒文忠稱,田建軍的岳父程桂元告訴他兒子尸體在北京沒地方放,準備運回湖北。
11月21日前后,舒家因對死因有異議,向北京通州警方報警。
通州警方表示,接到報案時,尸體已經(jīng)被運回湖北。通州警方與湖北警方聯(lián)系,由云夢縣警方予以配合調查。
與此同時,舒家與田建軍夫婦也開始談判,當?shù)劓?zhèn)政府、村委會參與協(xié)調。
11月22日,雙方簽了一份《人民調解協(xié)議書》,田建軍夫婦同意賠償舒新紅親屬15萬元,并承擔楊小蘭在縣醫(yī)院住院治療的費用。此后,舒家不得向田建軍夫婦提出任何要求,包括賠償要求在內。
11月24日,按照當?shù)仫L俗,舒家請了親朋好友一頓酒席。三天后,舒新紅的尸體火化。
如今,舒文忠看著為兒子剛開始蓋的新房,覺得兒子的死尚有冤屈。
舒家人認為,在當?shù)叵嚓P部門的壓力下,他們才沒有提出尸檢要求,致舒新紅死得不明不白。而云夢縣警方則稱,舒家人不同意警方進行尸檢,警方亦無可奈何。
最終,云夢縣警方認定,家屬對于死者的“死因無疑義”,即舒新紅并非屬于非正常死亡,沒有進行刑事案件的立案,并依此回復了通州警方。田建軍、程愛平夫婦自然也無需承擔刑事責任。
■?探訪
查抄黑作坊?三智障工身現(xiàn)傷痕
通州徐莊村存在多家豆腐黑作坊,3名受雇的智障人士稱“不干活就挨打”,警方介入調查
赴湖北云夢調查智障勞工舒新紅死因的同時,本報記者對舒新紅生前受雇的豆腐坊進行探訪,發(fā)現(xiàn)附近4家豆腐坊仍在生產(chǎn),老板多是來自湖北云夢。工商等部門檢查均為無照經(jīng)營,查抄時發(fā)現(xiàn)3名智障人士受雇于黑作坊,3名智障人士也都來自湖北云夢,他們都稱遭到毆打虐待。
一位曾在北京做了四五年豆腐的云夢縣人士坦言,做豆腐的確很辛苦,“很難雇到人干活。”
村邊神秘的豆腐坊
11月29日,通州區(qū)臺湖鎮(zhèn)徐莊村東南角,一片紅磚房隱藏在茂密果林間,幾縷青煙裊裊上升。
這里就是智障雇工舒新紅死亡的地方,村民眼中“徐莊最不顯眼的地方”。
村民們說,此處原是一片果園,五六年前果樹被拔,地被承包,后來地上蓋成房,“說是看護果園的房子,其實都租給了外地人?!?br/>
“這兩年住的都是做豆腐的?!贝迕駛冋f,豆腐從來不賣給村里人,做豆腐的人也從不跟村里人接觸,“做的豆腐和做豆腐的人都很神秘?!?br/>
舒新紅的死,村民們也有耳聞,“聽說是智障人,但不知怎么死的”。村民們稱,事后有警察封了一家豆腐坊,“那幾天都不冒煙了,這幾天又開始冒?!?br/>
密林里的這片紅磚房分作兩排,每排20余間房屋,灰色的大鐵門加裝在兩排房之間,形成了一個獨立的院落。
記者多次敲門,院內無人應答,只有七八條大狗狂吠不止。
徐莊村一家飯店老板透露,每天早晨四五點鐘,他出外采辦原料時,常見一輛廂式貨車駛入紅磚房附近。
11月30日凌晨5點,紅磚房院內燈已亮起,一輛白色廂式貨車駛來,徑直開到大鐵門前。鐵門打開,院內十多人動手往貨車上搬十余個白筐。
半個小時后,廂式貨車駛離。
黑作坊產(chǎn)“黑豆腐”
“做好了豆腐,會有車來收?!?2月3日,記者以收購豆腐名義進入這個封閉的院落,一名工人對記者說。
每天早晨四五點,大洋路市場的貨車都來拉豆腐。
記者發(fā)現(xiàn),這個院內共有4家豆腐作坊,其中3家作坊都在生產(chǎn)。最南頭的一家作坊停產(chǎn),正是舒新紅生前所在的豆腐坊。
每家作坊都有一臺磨漿機,兩口大鍋,數(shù)個大桶和大筐。每家的操作間都可以用污水坑來形容,水泥地面上千瘡百孔,大個的窟窿可以容得下成人的腳,其間溢出的豆?jié){和污水橫流,工人們都穿著雨鞋工作。
一家豆腐坊的操作間內,兩名渾身濺滿豆?jié){和豆渣的工人正在熬制豆?jié){。
灰煙遍布的大鍋,灶底灰燼不時騰起,鍋內豆?jié){上漂有明顯灰燼。燒火工人拿手直接伸進鍋內試溫,并隨手將灰燼拿手舀出甩在地上。
“我們都是從云夢老家出來做豆腐的,沒有白作坊,只有黑作坊?!边@家作坊的老板說,這個院內做豆腐的,都是湖北云夢縣人。
院中最大的一家作坊,女老板姓鮑,她自稱是該院最早做豆腐的,已有兩年了。記者詢問智障雇工舒新紅一事,“我家不用智障人,智障人能干活嗎?”鮑老板回答很干脆。
聊天間隙,記者看到鮑老板作坊內兩男一女,始終埋頭干活,他們目光呆滯,動作不便,幾乎不說話。
其中一名看上去50來歲的工人,戴著一副紅色塑料手套,一個勁兒在刷煮豆?jié){的大鍋,上半身幾乎都探進鍋里,幾次差點栽進鍋里。記者多次想靠近他們,均被鮑老板拒絕。
12月3日中午,記者將徐莊村豆腐作坊情況舉報。臺湖鎮(zhèn)經(jīng)濟發(fā)展科、鎮(zhèn)工商所、城管等部門隨即聯(lián)合執(zhí)法,將院內正在生產(chǎn)的3家及院外1家豆腐作坊的磨漿機、豆腐等查抄。
執(zhí)法人員表示,經(jīng)查該院內的豆腐作坊均無任何證照,都是黑作坊,今年6月查抄一次,8月一次,現(xiàn)在是第三次查抄,“每次查他們都說回家不干了,轉眼又開干。”
黑作坊雇用智障人
正當執(zhí)法人員查抄黑作坊時,鮑老板帶著自家作坊兩男一女三名工人想匆匆離去。其中一名看上去不到20歲的男工走路明顯趔趄,表情呆滯,對滿院的執(zhí)法人員未看一眼。緊隨其后的一名看上去50來歲的女工不時傻笑。
記者迅速追上,鮑老板見狀迅速離開。
走路趔趄的年輕男工不住搖晃腦袋,嘴里嘟嘟囔囔。記者詢問姓名年齡等,男工說叫“小明(音)”,嘟囔了近兩分鐘,也無法說清年齡。
“小明”身上的深色棉服沒有紐扣,衣服對襟都用線繩拴起,站在雪地里不住發(fā)抖。
“他是傻子?!薄靶∶鳌鄙磉呉幻?0多歲的男工搖晃著頭插話。
這名插話的男工,自稱1971年生,只知道自己是湖北云夢縣人。記者詢問具體住哪,該男工臉上不住抽搐,想了一會兒,突然將戴著的紅色塑膠手套脫下去撓頭。
隨著手套脫下,院門口圍觀的村民瞬間驚呼起來。
這名男工的手腫脹如發(fā)酵的面包,手掌蒼白,關節(jié)變形,皮膚已被完全腐蝕,整個手掌像是被石膏裹了厚厚一層,明顯是長期被水浸泡所致。
“他們三個都是智障?!倍垢货U老板的弟弟說,“女工是我親姐姐,年紀大的男工是我姐夫,小男工是他們的孩子。在家討飯都討不來,我可憐他們,把他們帶來做豆腐?!?br/>
就此,記者向三名智障工人求證,女工緘口不言,年長男工稱,自己姓茅(音),“小明”姓師(音)。而“小明”對于“和老板是否為親戚”,更是嘟嘟囔囔說不清。
智障勞工稱常遭毆打
“不干活,要打,想回家?!蹦觊L的智障男工說,每天早上4點半開始干活,要一直干到晚上九點左右才能睡覺。
記者向“小明”詢問其是否挨過打,“小明”聞言猛地往后瑟縮了一下,一只手本能地去抱頭。隨即,他低下頭指指頭上,一條紅色的傷疤赫然留在頭頂。
“小明”挽起袖子,雙臂上都有明顯舊傷。他又彎腰卷起褲腳,右腿上一條長約一寸的傷口尚未完全結痂,“天天打,這兒,前天老板打的,用大棍子?!?br/>
“小明”指身上傷口時,旁邊的女工突然一手掩面,無聲哭了出來,看到其他豆腐坊的老板走來,又迅速拭干眼淚。
對“小明”身上的傷,鮑老板的弟弟稱,是替“小明”搓澡時弄傷的。
年長的智障男工稱,豆腐坊老板答應每月給1600元,當記者詢問工資是否按時發(fā)時,他和“小明”同時搖頭。
對于智障工人的工資,鮑女士此前一直三緘其口。
現(xiàn)場聯(lián)合執(zhí)法人員發(fā)現(xiàn)雇用智障勞工情況后,聯(lián)系通州勞動監(jiān)察部門,“勞動監(jiān)察部門的人在忙其他事,周一會專門到徐莊村處理這事。”
此時,鮑老板女兒再次要求將3名智障勞工帶走,“帶他們去吃飯?!?br/>
隨后,記者將該情況舉報至通州警方。民警和勞動監(jiān)察部門人員趕到現(xiàn)場,已經(jīng)找不到3名智障勞工。
截至昨晚,民警和勞動監(jiān)察人員仍在尋找3名智障勞工和雇用者。通州次渠派出所表示,警方會堅持找到他們,若真存在毆打虐待智障工人行為,警方將立案調查。
記者采訪中,多個消息源稱,在智障勞工舒新紅死前,一名60歲左右的智障老人,也死于這個神秘院落中的黑作坊。舒新紅的妻子和“小明”等智障勞工稱,智障老人是黑作坊雇用的,也經(jīng)常遭到毆打,死后“像舒新紅一樣運回老家,賠了幾萬塊錢”。
對此,鮑老板曾說,不清楚智障老人是哪家豆腐坊的,“聽說是喝酒喝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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