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蘭州念書的一名大學生。今年春節(jié)期間,我被朋友李杰(化名)帶進了一個“團隊”。在這個半軍事化管理,有許多大學生參加的團隊里,每天的作息安排都有著嚴格的規(guī)定。在“上課”和交流心得之余,團隊的成員都很熱情很耐心地“幫助”我。我有時候會感覺,在這里每天下下象棋、打打撲克也挺好的,最起碼離開了外界的利益紛爭和爾虞我詐——有點像一個“世外桃源”。
然而,若非真心實意想加入這個“團隊”,我就會被一直留在里面接受“繼續(xù)考察”。
我算是幸運的,最終得以平安離開,但更多人被留在了“團隊”里。
在傳銷窩點被洗腦十幾天,出來后再看那“團隊”里的人,我沒有恨,只有深深的同情。
誤 入
今年大年三十晚上,我收到李杰發(fā)來的一條短信:“年年都過年,在哪都一樣”。我知道,他最終還是選擇留在山西臨汾做他的事業(yè)了。
李杰生活在一個父母離異的農村家庭,從小就沒有體會過家的感覺,像一個野孩子似的。不過,他知道只有上學讀書才能改變自己的命運,所以一直還算努力。3年前,他考上了東部的一所重點大學。如今,這個即將畢業(yè)的微電子專業(yè)高材生,選擇了“創(chuàng)業(yè)”。
正月初四,他又發(fā)來一條短信,說自己在那邊發(fā)了點財,想請我過去玩幾天。這小子發(fā)第一筆財就想到了我,“茍富貴,勿相忘。這小子夠哥們兒?!蔽倚南搿?/p>
初六,我坐上了去臨汾的火車。
剛出站,我遠遠看見他在招手,旁邊還站著一個女孩。一路上,女孩不停地找話題聊,“帥哥在哪上學?”“帥哥多大了?”“帥哥有女朋友嗎?”
我沖李杰擠擠眼:“管好你老婆,小心我把她拐回去?!?/p>
李杰也開起了玩笑:“隨便,嘿嘿,是我同事?!彼€說,他所從事的行業(yè)是不許交女朋友的。
我的到來,讓李杰感到很開心。
一路上,我好幾次說打車過去,可他總是說馬上到了。結果走了50多分鐘,才到了一個村子。路上他說想玩一下我的手機,但再也沒把手機還給我。不過,當時我并沒在意。
村子位于城鄉(xiāng)接合部,路上很難見到行人,顯得很荒涼。很多院門上都寫著“院內有房出租”,后來才知道,當?shù)卮迕癜严騻麂N組織出租房屋當作一種收入來源。
剛一進院子,10個人從一個屋子里沖了出來,其中有3個女孩,有一個戴著眼鏡挺斯文的,也像個大學生。他們邊喊著“帥哥辛苦了”,邊給我拿行李。進屋后,他們讓我坐在小板凳上,端來水,讓我燙腳。那3個女孩一個過來洗腳,兩個幫我揉肩。
洗完腳后,女孩又給我端茶倒水,又說要一塊打撲克下象棋,一口一個“帥哥”地叫我,頗為熱情。我環(huán)顧四周,墻角的一個破桌子上整齊地擺著十幾只水杯,正對屋門有一個破得不成樣子的沙發(fā)。沙發(fā)前是一個少了一條腿用磚頭墊起的茶幾,然后就只剩下幾個小板凳。墻上掛著一幅寫著勵志詩的畫,便再沒什么了。再看這些人土里土氣的衣著,我心里亂了,“完了,完了,肯定進傳銷窩點了”。
我借口要去院子里透透氣,卻發(fā)現(xiàn)一直有人跟著我,而大門也上了鎖。當時,我真的害怕了。以前就聽別人說,傳銷靠拉人頭賺錢,不給錢就打人,交了錢也得在里面待個一年半載的。
反 抗
我很害怕,很難受,也很憤怒。我本想狠狠地揍李杰一頓,可又下不去手。我指著他的鼻子罵了好幾次,罵他沒有良心,害了自己也害了朋友??墒撬恢闭f我誤會了,讓我冷靜。
我沖到屋子里,拿起自己的行李,大喊著要走,叫嚷著:“別拿我跟你們比,我最不缺的就是錢,我家里有幾百萬,你們這點錢我看不上,讓我走?!?/p>
戴眼鏡的女孩來安慰我:“帥哥,我們都知道你在想什么,錢再多也是你父母的,你兄弟家的情況你也不是不知道,你走了他怎么辦?我們只是想讓你來考察這個行業(yè),只需要四五天。如果覺得這個行業(yè)不能賺錢,你就開開心心地走,看明白了再做決定,也是對你朋友的一種責任?!?/p>
我聽不進去她的這些話,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抄起行李便走。此時,門外進來一個顯得很結實的男子,橫在我的面前,大吼:“鬧什么鬧,給我老老實實地坐著。面子是大家給的,撕破了臉,誰都不好看。”
他們終于露出了真面目。再這么鬧下去,萬一動黑手,我肯定不敵,倒不如先留下來,伺機再走。我坐在小板凳上,一言不發(fā)。屋內,有幾個人在很熱鬧地打撲克。
我開始重新仔細打量這些人,慢慢地主動跟他們搭話。他們也很熱情地跟我聊天,似乎剛才的場景從來沒有發(fā)生過。接下來,他們主動地做自我介紹,有的還拿出自己的身份證讓我看。有一個穿西裝的男子姓鄧,大家都稱呼他為“領導”,其他的都喊成“王老板”或“李老板”等。
我開始聊起自己在學校的經(jīng)歷。當我提到自己曾在國內多家中央級媒體實習,認識很多記者時,他們一時啞口無言,都不再說話了。沉默了一會兒,外面?zhèn)鱽硪宦暋伴僮蛹t了”,這幫人“噌”地沖了出去,你爭我搶地把鍋和碗端了上來。
原來,“橘子紅了”是開飯的暗號。
那個姓鄧的“領導”往沙發(fā)上一坐,下面的人開始爭著給他盛飯,然后又爭著給我盛飯。他們執(zhí)意讓我坐到靠“領導”的小板凳上。在飯沒有盛完前,沒有人坐下。
等每個人的碗都盛滿后,鄧“領導”發(fā)話了:“帥哥吃飯,各位老板吃飯?!钡紫碌娜水惪谕暤鼗卮穑骸邦I導吃飯,帥哥吃飯,我也吃飯。”
飯菜很簡單,只是蘿卜加稀飯。
吃飯的場面卻很熱鬧,他們開始猜起了謎語。謎面很簡單,眾人皆知的那種,但是他們都故意說錯答案,直到第7個人才說出正確答案,然后大家齊喊“答對有獎”,就把一勺稀飯扣在碗里。后來我才知道,其實他們是故意不說答案,只是想讓我說出來,盡快融入他們的生活。
晚上睡的是地鋪,8個男的擠在一起,平均兩個人蓋3條被子。被子的味道很重,我都不敢呼吸。4個女孩住在另外一間屋里,她們睡的是床。開始我擔心這里面的男女關系會不會很亂,后來知道男孩是絕對不能靠近女孩的屋子的。
當晚,我做了很多奇怪的夢,不是夢到父母前來營救,就是夢到警察把這個窩點搗毀了。每次夢醒,發(fā)現(xiàn)自己還在那里,就難受得想哭。
“上 課”
第二天一早,我被外面的歌聲吵醒了。
他們每天6點左右就要起床,打掃衛(wèi)生、做飯。7點半左右,開始早晨聯(lián)歡會,其實就是大家先一個個自我介紹,然后唱歌。唱的多是勵志歌曲,比如《從頭再來》??吹贸鰜恚麄冞^得很開心,很輕松。
我被吵醒后,也起了床。一出門,眾人齊刷刷地站了起來,齊聲喊:“帥哥早上好!”我沒有心思理會,在我看來,這是一群想錢想瘋了的人。
我謊稱要上廁所,他們趕緊把我的鞋和襪子拿過來,鞋被擦得很干凈。我到廁所后,急切地檢查了一下錢包和證件,結果一樣都沒少。我很詫異,他們不就是為圖錢嗎?
回到房間后,我沖他們大喊:“你們到底想要多少錢,兩萬夠不夠?我出兩萬,讓我跟我朋友走?!?/p>
他們都看著我,面面相覷。有人勸我冷靜下來。
我跑到院子里抽煙,死命地抽,心里很難受,但又沒有任何辦法,只能先待著,再圖良策。
吃完飯后,他們帶我去“上課”。
遠遠地,我就聽到課堂里傳來的歌聲。課堂有近100人,很整齊地坐在小板凳上。一進門,后面就有人喊,“歡迎帥哥入場”,第一排便有人起身讓座。和我坐在第一排的都是新來的,有六人。其中一人是研究生,是被他女朋友帶來的。
“課”分成兩節(jié)。前一周講第一節(jié),后面兩天講第二節(jié),然后就這樣循環(huán)。講課的內容無非是五級三階制、三商法等內容,也會涉及一些國家經(jīng)濟政策和形勢。講課的都是“團隊”里的人,既有二三十歲的青年,也有十三四歲的少年。令人吃驚的是,他們所講的內容幾乎一模一樣,甚至一字不差。一次課一般從上午9點開始講到中午1點。
為了早日離開,我努力讓自己認真地去聽他們的課。聽了3天,我便學得差不多了,提出要走,并且要他們出題考驗我。結果,他們提出來的問題我一個也答不上。最后他們送我4個字——“繼續(xù)考察”,其實就是想讓我徹底明白并且想要加入進去,我才算學懂了。只要我沒有加入進去的念頭,就要永遠“繼續(xù)考察”。
我很憤怒,跟他們“理論”——“中國經(jīng)濟發(fā)展的真理不會掌握在你們這群人手里的,別拿那個小黑板來說事兒?!彼麄兛吹轿疫@樣,也不生氣,還是安慰我,讓我冷靜。我很佩服他們的耐心。
鬧了好幾次后,不再有人理我,甚至我想找人打架,也沒有人理會。第一天喝斥我的那個人,后來看我心情平靜后,還一直給我道歉。我發(fā)現(xiàn),這里面的事情跟媒體報道的一點都不一樣。
待的時間久了,我想走又走不了。雖然吃住的條件很差,但是大家都和睦相處。我也慢慢放下了戒備,開始跟他們聊天、打撲克、下象棋。
有一天,上課回來,第一天去接我的那個女孩(按照里面的規(guī)矩,她是我的師傅,負責帶著我了解情況)跟我交流學習心得。她一直給我暗示,其實李杰把我叫過來是一個“美麗的謊言”。因為一個人賺錢不是賺,所有親戚朋友賺錢才是賺。
加 入
“團隊”的生活雖艱苦,但環(huán)境還不錯,人也沒有壞心眼兒。在我看來,不少人都是發(fā)自內心地想幫助人。因為他們現(xiàn)在正處于傳銷組織的底層,他們都是想著自己早日成為“領導”,他們都有著共同的理想,那就是熬兩年后帶著500萬元衣錦還鄉(xiāng)。
這個“團隊”(他們不讓把傳銷說成“組織”,而說成“團隊”)的管理很有秩序。按照他們所說的是“半軍事化管理”,每天什么時候吃飯,什么時候上課,什么時候睡覺都有著嚴格的規(guī)定。雖然睡的是地鋪,被子也很臟很臭,但是每天早起都疊的是有棱有角的“豆腐塊”。
“團隊”的理念是“誠信親和力”,也就是“真誠、信任、親和、和睦、團隊力量”,他們也都嚴格按照這一理念來行事。慢慢地,我開始從心里接受這群人,開始覺得這群人很可愛,也不再對這個“團隊”感到憤怒。因為我的人身和財產(chǎn)沒受到任何傷害,這些人也很熱情、很耐心、很寬容地在“幫助”我,每天下下象棋、打打撲克也挺好的,最起碼離開了外界的利益紛爭和爾虞我詐。
轉眼,元宵節(jié)到了。
在此之前,好幾次我大吵大鬧地說要回家過元宵節(jié),可是他們總是有辦法讓我留下來。無奈,我只能應付說,“過完元宵節(jié)再回去”。
元宵節(jié)那天,他們買了好多的肉和菜,說要吃一天的火鍋。我所在的那個屋子,有4個人以前當過廚師,這次火鍋就由他們掌勺?;疱佔龅煤芎贸?,中午下課后,大家從兩點一直吃到晚上8點。
我漸漸放下了戒備,甚至開始接受這個“行業(yè)”。我有時一閃念,覺得或許這真是個賺錢的“行業(yè)”。但我始終沒有想過自己要加入進去,因為我一直沒有想過自己要賺多少錢。我的理想是做一個有良知的記者,讓自己傳遞老百姓的心聲。也正是我的這種理想拯救了我,因為只要我想賺錢,我肯定就加入“團隊”了。我當時想,也許我老家的那些窮朋友可以來試一下,也許我可以把他們介紹過來,但是我自己不加入。
可當我把這些想法跟他們交流的時候,他們并不感到高興,仍然答復我要“繼續(xù)考察”。我有些生氣了,“這簡單的小黑板,你們用五六天就可以看懂,憑什么我堂堂的大學生用十天都看不懂?你們就是覺得只要我不加入進去,我就是沒有看懂是吧,你們就是想方設法地讓我加入進去。我告訴你們,就算你們再扣我一個月,我也不會加入進去的!”
就在當天早上的課堂上,那個研究生加入了“團隊”。在課堂上,大家給他舉辦了一個小小的儀式,他在儀式上發(fā)表自己的感言時,激動地哭了好幾次??吹贸鰜?,這是發(fā)自內心的,但是他卻不知道自己被騙了。還有3個人在之前也已經(jīng)加入進去了,都是很激動地哭著加入進去的。
離 開
盡管我一直沒加入“團隊”,但他們看我慢慢開始接受這個“行業(yè)”時,對我也有點放心了。漸漸地,李杰也開始對我松口。
或許是認為我無論如何也不會加入這個“團隊”,元宵節(jié)晚上,鄧“領導”答應明天去給我買回家的車票。
但是第二天他買回來的卻不是當天的車票,而是到正月十八的車票。我很憤怒,堅持要走。這時,從外面來了另外兩位“領導”。屋里的人全部沖出去跟那兩個領導握手,一個勁地說“領導辛苦了”。我看到這兩個人就覺得不舒服,獨自來到院子里抽煙。
這兩位“領導”來者不善。其中一個張口就說:“拽什么拽,你以為你上的大學很牛嗎?你以為大學畢業(yè)就那么好混嗎?”然后就開始講一大堆道理,言辭中透著威脅。
另外一個“領導”也沒什么好話,他多次提到,如果在平時,遇到我這樣的早就一巴掌打下去了。
我聽著害怕,但是又不能表現(xiàn)出來。我也看得出來,如果我再“態(tài)度不老實一點”,肯定就會挨一巴掌。但是我還是對他們說:“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理想,你們沒有權利去阻礙別人追求自己的理想。你說你是北京某大學的學生,但是并不是說我們學校的每一個人都不如你,也不是說只有做這個行業(yè)就能走向成功。每一個人走向成功的道路是不一樣的。這位領導,雖然你說的很帶有威脅性,但是我相信,即便是我把這桌子給你掀了,你也不敢把我怎么樣。為什么呢?你想想你們的理念,你們提倡誠信親和力,如果你真把我給打了,你一個人是舒坦了,但是你們整個團隊的名聲就臭了,你覺得其他領導會怎么看你?”
就這樣,我安全地度過了那一天,后來我才知道,李杰是被那個北京某高校的學生拉進來的。我如果走了就直接影響到他的收益,所以當?shù)弥乙呀?jīng)買了火車票后,他想做最后的努力,把我留下來。
恐嚇不但沒有把我給嚇住,反而徹底打消了我先前對這個行業(yè)的認同。我知道,我要是想走,并且保證正月十八能安全地離開,就必須做通李杰的工作。所以,我只要一有時間就跟李杰聊天,就跟他談理想,談學校,談我們的村子。
李杰看到我沒有絲毫留下來的可能,最終保證讓我安全離開。
在回家的火車上,我感到呼吸的空氣都是自由的。我用手機上網(wǎng)查了一下關于傳銷的情況,如夢初醒。我慶幸自己離開了窩點,但我不知道我的朋友何時才能回頭。(王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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